既然對方活著時候不知道要回來，死了也同樣并無區(qū)別。

    顧遲直覺他這弟子是誤會了什么，然事情難以明說解釋，只能輕摸下這只大白團(tuán)子的頭頂：“非是你想的那樣?！?/br>
    頓了會，顧遲又再解釋道：“是為師未守信諾?！?/br>
    然后就再沒了下文。

    察覺到青年不愿再多談此事，令狐傷便不再詢問。只是他把青年放在他頭上的手拉下，臉頰貼于青年的手心，微瞇起雙眸，冷淡質(zhì)感的聲音于此時柔化幾分：“弟子不會離開。”

    他不會讓他的師父嘆氣，也不會讓他的師父臉上出現(xiàn)這種表情。

    顧遲默了許久，而后才遲來的地應(yīng)了一聲：“……嗯?！?/br>
    會離開的人是他，這句話實(shí)難以說出口……如果可能，顧遲當(dāng)然會想每次有事發(fā)生時都能擋在自己徒弟前面，當(dāng)那個為之遮擋風(fēng)雨的人。

    但他不能。

    終于把徒弟從一只幼團(tuán)養(yǎng)大到能可獨(dú)當(dāng)一面的程度，他的時間回溯似乎也將至盡頭。

    多則三年，少則一年……或者更短。

    而即使知曉徒弟已能獨(dú)當(dāng)一面，擔(dān)心仍不可避免，如果有人能在他不得不離開的時候……代替他。

    本來他把令狐傷帶到西域，是想依照原定軌跡，讓他這弟子在西域何處遍訪名師。但在他最初向?qū)Ψ奖磉_(dá)這個想法的時候，就被之一口回絕。

    顧遲先斟酌了下語句，在想如何不會讓自家徒弟反彈太過。

    “劍宿他老人家等了你一年，小傷……”

    卻未料自家徒弟光聽開頭兩字就對他垂了眉眼，還略略偏過頭去：“師父對弟子哪一處不滿意?！?/br>
    語聲雖淡，但也能明顯聽出此與之前的差別，是低沉了幾分。

    顧遲：“…………”

    你這表情這動作還有這說話語氣都是怎么回事——？！

    偏偏顧遲大大很吃這套，溫聲回道：“沒有的事?！?/br>
    “那弟子早已說過，除您之外，不需要別的師父。”令狐傷說完之后就站起身，再言道：“三個月之后，弟子會與劍宿行一場比試。”

    “什么……”顧遲微怔片刻。

    這時令狐傷語調(diào)頗為平淡地詢問：“師父覺得弟子與他，誰能勝出？”

    問話時銀灰色雙眸靜靜倒映青年的身影，一時難以辨別是什么情緒。

    這可就讓顧遲大大為難了。

    能被稱為劍宿者，自然是高手中的高手，不然顧遲也不會有之前那種想法。

    且雖然他的弟子在劍術(shù)上的資質(zhì)天分屬上上乘，可以說很難找到在天分上能超過他的人，能找到也是屈指可數(shù)，但卻少了一份經(jīng)驗(yàn)……

    這恰恰是劍宿最不缺的東西。

    “師父？”

    顧遲大大低咳了咳：“你?！?/br>
    然后就見著自家徒弟那張雷打不動，眉梢眼角都冷淡至極的臉上……再次出現(xiàn)淡淡笑意。

    只維持短短幾秒，但到底是很容易能捕捉得到。

    “高興了?！鳖欉t大大輕搖了搖頭。他這弟子……要說情緒內(nèi)斂也確實(shí)是內(nèi)斂得很，偶爾有些時候卻會像現(xiàn)在這樣，頗為呃……

    總之是讓他回想起當(dāng)年那只喜歡趴在他腿上不說，還要一個勁往他懷里拱的幼團(tuán)。

    令狐傷也不否認(rèn)，只冷不丁說了一句：“亥時，師父該睡了?！?/br>
    顧遲：“…………”

    為什么別的人都是師父管嚴(yán)，到他這里就成了徒弟管嚴(yán)——？！

    “……才至亥時，為師還不困。”顧遲大大還想掙扎。

    令狐傷淡下語氣否決：“師父身體不好，需要多休息?！?/br>
    “弟子去給師父鋪床?！闭f完令狐傷就再拿起之前被放置一旁的毛毯，進(jìn)了里間。

    于是顧遲大大沒能掙扎多久，就也起身走入里間，認(rèn)命了。

    按時服藥，必須早睡但可以晚起，還有各種忌口……要說起來，他現(xiàn)在真是方方面面都被自家徒弟盯梢照看著。

    但到顧遲順著對方的意思躺上床榻準(zhǔn)備嘗試入睡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床邊還站定著那道清寒冷冽的人影。

    總不至于連他睡覺都要盯守著吧。

    顧遲大大低咳了一聲，無奈中帶著半玩笑性質(zhì)：“小傷不走，今夜是要跟為師一起睡不成，又不是小……”

    “嗯。”應(yīng)聲來得很快，在顧遲話都還沒說完的時候就已到來。

    ……孩子了？？

    顧遲極度懷疑自己是聽錯了，但站定在床榻附近的白袍劍客正神情清淡地靜望著他，似乎在等他反應(yīng)過來。

    依照顧遲大大徒弟管嚴(yán)的重病看來，這次結(jié)果也并無懸念……一張床榻上躺了兩個人。

    待到確認(rèn)青年已入睡，令狐傷做了個動作。一如幼年時期，把頭貼近青年的衣襟。

    心跳聲——

    沒有。

    對方從無對他隱瞞此點(diǎn)，他也就早早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事實(shí)。

    活人不可能沒有心跳聲，但那又如何……

    就算是鬼非人，也是他的師父。

    第50章 在他眼前

    三個月時間得很快，尤其在安逸的境況下，幾乎就只在眨眼之間。

    約戰(zhàn)地點(diǎn)是在卑陸，顧遲大大和令狐傷早在定好的日期前就到達(dá)了這個國家。

    今日是劍決之日。

    “師父之前說，覺得弟子會勝出，是真心的嗎？”令狐傷左手搭握著劍柄，劍柄上的紋路由指腹一一撫劃而過，面上仍不顯任何情緒，神色淡淡。就像是對這個問題答案并不在意，只隨便問問而已。

    但把徒弟從一只幼團(tuán)養(yǎng)大到現(xiàn)今模樣的顧遲大大怎么可能會看不出他內(nèi)心的真實(shí)想法，于是溫和著聲音，言語肯定地回答：“自然，為師對自己所教的弟子向來很有信心?！?/br>
    白袍劍客眉眼微挑，雖說表情沒什么變化，心情卻是變得不錯。

    顧遲大大把以上變化看在眼里，撇過頭去低咳了咳……

    徒弟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那么好哄，夸夸就高興。

    劍宿畢竟在西域是歸屬于前輩高人一列的人，而令狐傷自到上一年，就已擊敗了西域各路有名望的高手，西域第一劍手的位置基本奠定。

    如果這次能再擊敗前者，相信不會再有人對其‘第一劍手’的頭銜有絲毫質(zhì)疑。

    比試結(jié)果需要有見證人，不過對這場比試有興趣的人很多，像聽聞消息特意前來卑陸觀戰(zhàn)的人就不在少數(shù)，因而也無需擔(dān)憂這個問題。

    劍是冷殺，令狐傷的劍勢就和他本人一樣，清寒冰冷，如刺骨寒芒咄咄逼人。

    而就目前他與劍宿所過的百招看來，皆是有進(jìn)無退，有攻無守的劍路。刺擊的角度盡是難以防守的死角，即所謂處處攻敵要害……逼得對手不得不將攻勢轉(zhuǎn)為守勢。

    其實(shí)很難以想象，這樣的劍路，最初教導(dǎo)他的人，是一名眉目溫和的青年。

    在青年身體還未差至如此的時候，每日皆會與他對招，親身教導(dǎo)。

    而有一日。

    “對手若是強(qiáng)橫，你就比他更強(qiáng)橫。對手若是刁鉆，你就比他更刁鉆?！?/br>
    “進(jìn)攻即是最好的防守，為師對此深以為然?！?/br>
    把兩句話說完，青年才把手中泠然剔透的長劍自他脖頸旁移開。

    十五歲之時，他在他的師父面前幾乎毫無還手之力?，F(xiàn)在或許能勝，卻是建立在對方身體已虛弱太過的前提下。

    劍刃交接的聲音毫無間斷，眨眼又是百招已過。

    這時令狐傷抽身拉遠(yuǎn)距離，繼而一劍擊往地面，磚石所成的地面頓時為止震顫，出現(xiàn)裂紋。裂紋一直蔓延至劍宿所站地點(diǎn)，在到達(dá)一刻轟然爆裂而起。

    后退避招之際，飛走的沙石短時間即阻礙了視野，但就在劍宿以其經(jīng)驗(yàn)覺察到危險，橫劍欲擋的一刻——

    令狐傷比他更快一步。

    眼見一瞬寒光，劍尖已幾乎是近在眼前……

    可本來這一劍是確實(shí)能贏，劍宿也剛想感嘆后生可畏……令狐傷的這一劍卻出了偏差。

    于是劍宿得以堪堪將之防守住，兩人的劍身再一交接，各自震退三步。

    “分心對劍者而言，是大忌?！眲λ逈]急著再進(jìn)，對面的畢竟是他很看好的后輩，資質(zhì)天分極佳，他便不想對方在劍術(shù)一途上多走彎路。

    高手之間的對決本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而稍有分神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劍上的時候，就是劍者弱化和失誤的開始。

    “師父?！?/br>
    從當(dāng)前視角，令狐傷就能清楚看見青年已染紅的衣袖，和沿著青年修長好看的手指，不斷滴落的血珠。

    無視眾人各異的眼神，令狐傷收劍了。

    “他這是認(rèn)輸了？”人群中自不免冒出竊竊語聲。

    劍宿不會對一個收了劍的對手動手，而同樣往人群中一望，他就知道了原因。

    “你我再定他日也可?！?/br>
    令狐傷根本連留下點(diǎn)個頭的空閑都沒有，在劍宿開口前就已離開了數(shù)米遠(yuǎn)，只在聞言之時遠(yuǎn)應(yīng)了極簡短的一聲‘嗯’。

    因?yàn)闆]有痛覺，顧遲對自身狀況總是覺察很遲，待到有所察覺，就已經(jīng)是意識接近半昏迷的時候。

    幸運(yùn)是不用和地面來一次親密接觸，因?yàn)樵诘瓜乱豢?，他就被令狐傷接住了?/br>
    “師父?！?/br>
    轉(zhuǎn)醒時，顧遲眼前視線還略微有些模糊，但就聽見了近在旁側(cè)的清冷聲音。他現(xiàn)在正躺在床上，挪動下頭部去看，能大概看見站在床邊的一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