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嗎？蔣孝期像頭即將發(fā)怒的獅子，危險地伏在木桌邊沿，身體發(fā)出細碎的戰(zhàn)栗，他發(fā)狠瞪著裴欽，額角青筋迸起。

    馬里蘭州的巴爾的摩，約翰霍普金斯醫(yī)院，從曼哈頓開車過去只需要三個小時，十美金的油費，比他回伊薩卡還要近！

    小未曾經(jīng)在那么近的地方，他卻毫不知情，小未最需要他的時候，他與他擦肩而過。

    “想問我為什么不告訴你？”裴欽回視他發(fā)紅的眼睛，“如果他醒不過來，我會的，你應(yīng)該是除我之外，第一個趕來參加他葬禮的人。”

    蔣孝期舉起杯，一飲而盡，潤了棱角的冰塊淌下霜淚，涼酒灼傷了guntang的喉結(jié)。

    “可是，”裴欽有種凌虐對手的爽感，一刀刀，慢慢剮下去，“他在國內(nèi)昏迷了七天都沒醒過來，卻在肯尼迪機場落地后的那個清晨，太陽升起的時候，醒了，弄丟了所有的聲音，和記憶，他已經(jīng)把你忘了——”

    裴欽勾著笑咽下一口冰紅茶，又酸又澀。

    他永遠也忘不了周未醒來的那個早晨，他們剛剛在病房里安置好，所有儀器都和他一樣安靜漠然地運轉(zhuǎn)著，靈魂在沉睡，除了時間地點不同沒有區(qū)別。

    周未因為一周前的開顱手術(shù)被剃掉頭發(fā)，光頭一側(cè)纏著厚厚的紗布。

    裴欽覺得他肯定不喜歡自己這么丑的樣子，怕他醒來看到會生氣，就幫他戴了頂柔軟的薄棉布睡帽。

    睡帽的前額有一雙卡通大眼睛，很呆萌，后來周未醒來，就是那樣的眼神，里面什么都沒有。

    醫(yī)生說，他腦內(nèi)出血通過手術(shù)控制非常成功，但是顳葉區(qū)受到出血影響，造成聽障和失憶，具體損傷程度還需要視恢復(fù)情況再判斷。

    裴欽自己久病成醫(yī)，知道醫(yī)生講話都是這樣留足后路的，于是他自己偷偷給周未做測試，在他迷糊著要睡著的時候弄出聲音：碰掉勺子、開外放打怪；弄出很大的聲音：突然喊他、用力摔門……然后發(fā)現(xiàn)周未絲毫不受影響。

    周未醒來的前幾天，很乖，像個制作精良的提線木偶。

    他不吵不鬧，扎針不哭，喂飯不挑，太乖了，裴欽對著他哭成狗，他就那樣好奇地看著他，大眼睛好久才一眨，直看到裴欽自己都覺得哭得沒勁停下來。

    裴欽跟他說話，他就盯著裴欽的嘴巴，臉上露出茫然憂傷的神情。

    有一次，周未好像鼓起了很大的勇氣，對裴欽說了一句話，應(yīng)該只有四個字，因為聽不見聲音導(dǎo)致他的發(fā)音有些走調(diào)，就像有人戴著耳機跟唱。

    裴欽沒聽清楚，一臉困惑，抓著周未的胳膊晃他，問他剛說的什么，能不能再說一遍。

    這成了事后裴欽最最后悔，悔到腸子綠了的一件事，從那之后很長時間，周未再沒有對他說過一個字。

    裴欽自虐地反復(fù)琢磨著那句模糊的發(fā)音，一遍一遍，直到不確定記憶是否被反復(fù)的修正篡改，突然醍醐灌頂般弄懂了。

    周未在問，回來了嗎？

    誰回來了？你還記得什么人應(yīng)該回來嗎？不，他不記得了。他只記得自己在等人，忘了自己究竟在等誰。

    裴欽端起面前的冰紅茶，一飲而盡。

    蔣孝期艱澀地開口，嗓音又濕又啞：“把他的病例給我?！?/br>
    裴欽低頭在手機上cao作，半點沒有為難，把郵箱里一大堆pdf文件轉(zhuǎn)發(fā)給蔣孝期。

    “你還是不相信他能忘了你對么？那，他的的確確失憶了，和他因為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所以假裝忘記你，二選一，你喜歡哪一個？”

    蔣孝期已經(jīng)匆匆打開了文檔，那是jhh接診的電子病歷，結(jié)論里清楚寫著：雙耳完全性聽力障礙，階段性失憶（待查）……

    階段性？哪個階段？

    “有你的那個階段！”裴欽從來沒這么殘忍過，他說了不負(fù)責(zé)任的假話，因為這句帶著最鋒利的刃。

    裴欽起身，撣了撣衣襟：“他住回去了，你如果對他還有一點疼惜，就別把他嚇走?！?/br>
    “他沒別的地方可去，我跟他說他原來就住在那兒，他相信了?！?/br>
    “他不肯接受任何人的幫助，但凡他骨頭稍微軟那么一點兒，也絕對輪不到麻煩你！”

    喻成都默默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酒窖里只剩下蔣孝期一個人，那天他在這方幽深晦暗的空間里獨自坐了很久，不理笙歌，不問時間。

    后來蔣宥廷帶著人找到醉成一灘泥的小叔，詫異發(fā)現(xiàn)原來他是碰酒的，也不知暴殄了多少老爺子的珍藏，散著酒香被保鏢一路背出去。

    蔣孝期的公寓里，周未右耳戴著助聽器，倚著吧臺拄腮發(fā)呆。

    裴欽架著長腿坐他對面，啪嗒捏了個指響，抽走他面前一杯底兒的威士忌?！伴L能耐了？還敢喝酒，不怕這里的血管再爆掉？！”

    他探手去扯周未的助聽器，周未向后仰身躲開了。

    “你從回來一直戴到現(xiàn)在都沒摘過吧，會頭疼的。”

    “還不疼。”周未隨意劃著手機，面色冷平，好像紛亂的只有手指，又看到那串沒有備注名卻熟悉到倒背如流的號碼，騙了電話不打的嗎？

    不打拉倒！周未跳下高腳凳，捧起自己的手繪板開工。

    這塊板被他用得太狠已經(jīng)磨舊了，偶爾會映射錯位需要調(diào)整設(shè)置，原裝的壓感筆也換過了，但他舍不得丟。

    或許還要再更換配件，但換來換去，還是原來那塊嗎？

    裴欽把那點殘酒喝了，遠遠看著周未，他以前那么明亮，高興的時候話很多，喜歡開玩笑、捉弄人，不開心會爆粗口。

    現(xiàn)在的周未，是一個被陳末魂穿了的人，只剩下他們熟悉的皮囊，心被挖走了。

    他無比懷念從前那個漂亮恣意的少年，希望有人能把迷路的靈魂帶回家。

    “小叔？你這兩天在做什么，到處都找不到你人?！彪娫捘嵌?，宥廷焦急又無奈，“從前遠程是情勢所迫，隔著時差你都能隨叫隨到，現(xiàn)在反倒……水月長安的標(biāo)書要提交了，你說這是翻身仗……”

    蔣孝期窩在一輛二手捷達里滿臉倦色，像私家偵探或狗仔那樣從車窗窺出去，眼神晶亮：“重點都討論過了，余下的你們看著辦，我在忙，別總打電話過來，對我們的設(shè)計有點信心好不？”

    咚咚咚，有人敲車窗。蔣孝期心一凜，糟糕，被小區(qū)保安發(fā)現(xiàn)了！

    他揣了早就編好的理由，我是這小區(qū)住戶，跟媳婦吵架不給進門，只好暫住車?yán)?，不好意思，再等等就消氣了—?/br>
    蔣孝期落下半截車窗，又落下半截：“那群？！”

    “蔣先生，開下車門?！蹦侨捍┮簧砗?，隱蔽得更專業(yè)，無聲鉆進車?yán)?，儼然同道中人?！八咳斐鲩T一次，八點半到八點三刻之間，去對面超市，不會錯的，快了?！?/br>
    蔣孝期看看時間，怪不得他趴了兩天一夜沒堵到人?！澳忝看味紒矶⒅?？”

    那群：“嗯，之前周家那個找他麻煩，不放心。”

    蔣孝期眉心收緊：“欺負(fù)他了？”

    那群：“沒成過?！?/br>
    那就是有過，蔣孝期看那群的打扮：“你現(xiàn)在做什么？不在周家了？”

    “不在，”那群蹭了蹭膝蓋上的干泥，“我給潔惠采購，每天凌晨跑一次，空了也幫忙顛勺，包三餐?！?/br>
    “以后給我當(dāng)司機吧，順便幫我看著他。”蔣孝期朝門廊偏了下頭，剛好看到燈亮起，周未從門里出來?！敖裉觳挥媚?，薪水照算。”

    “那行，不過這車我先給你改改？”太差了，那群開門溜下去。

    蔣孝期慢一拍才反應(yīng)過來被新員工鄙視了，也跟著下車：“當(dāng)然不是開這輛！”

    周未已經(jīng)走出半條街。蔣孝期不遠不近墜著他，一邊慶幸這家伙走路從來不東張西望回頭看，對跟蹤者特別友好；一邊又吐槽他完全沒有安全意識，這么才晚出門買東西，還三天一次。

    周未仍然穿著去靜灣那天的黑色風(fēng)衣，身影削薄，像夜色里吹揚而起的一卷灰煙，逼得近了呼吸都能吹散。

    蔣孝期弄到他的新號碼不敢撥，怕太主動給人嚇跑了。

    周未不肯住在黃梔子那里，更不會回去周家或陳家，曾經(jīng)租住過簡陋偏遠的房子。

    他現(xiàn)在肯回來住，無論是不是因為忘記所以不恨不怨，還是對這里有莫名的歸屬感，蔣孝期都決計不會再讓他出走。

    周未習(xí)慣在超市快要關(guān)門前購物，人少、閑逛的少，他感覺舒適。

    提著購物筐裝了包買一贈一的上海青，小盒雞蛋，早餐奶和甜面包，一轉(zhuǎn)彎，周未給購物車撞到，下意識往旁邊躲閃，又不小心蹭掉了貨架上的幾包零食。

    他彎身去撿，聽見推車的男人說對不起，然后說是你呀這么巧。那人也蹲下來和他一起撿東西，笑呵呵的，卻不像真的開心。蔣孝期。

    周未秒穿馬甲，打板入戲，警惕地看向他，心里罵他，不打電話干毛騙我號碼！

    他右耳上掛著一只很像藍牙耳機的東西，蔣孝期假裝不經(jīng)意撇過一眼，那個小巧又圓潤的助聽器，狼牙棒一般戳進眼眶里，他疼得要瞎。

    “你買了什么？”蔣孝期問。

    周未看了眼自己的購物筐，又看看蔣孝期的推車，里面有一大塊新鮮牛腩和有機番茄，還有小包精米，幾樣調(diào)料，和西藍花。

    這人究竟是有多愛吃西藍花啊！

    蔣孝期又問：“你也沒吃飯吧，是要回去煮面嗎，雞蛋面？”

    周未點點頭，然后轉(zhuǎn)身就走，蔣孝期推車跟著他：“我也想做飯吃，不過賓館里不方便，我能去你家一起做嗎？你想不想吃番茄牛腩？”

    周未想說自己不想，再看看購物車?yán)秕r艷的紅色，味蕾先叛變了，攛掇著舌頭投降。“你，你住賓館？”

    問完才想到，自己為什么要關(guān)注這個，嫌馬甲不夠松？

    蔣孝期終于聽見他跟自己說話了，說的什么根本不重要：“是，我做了錯事，惹家里人生氣，被趕出來了，你能收留我一頓飯嗎？我吃飽就走?！?/br>
    這句話不知哪個字戳到了周未的怒點，他沒理人，轉(zhuǎn)身去排隊結(jié)賬。

    蔣孝期排在他后面，迅疾無比地拿出牛腩西紅柿西藍花混進周未的雞蛋面包中間：“一起的?！比缓笳讨觳查L搶著結(jié)了賬。

    周未雙手插袋走在前面，蔣孝期提著兩大袋東西跟在他身后。

    “以前你也不喜歡拎東西，每次都讓我一個人拿。”

    周未嘴角抽搐，扯蛋！明明是你欺負(fù)我拎包，還說成負(fù)重鍛煉。

    蔣孝期邁著長腿追上他，并肩走：“再炒個西藍花怎么樣？你以前特別喜歡吃?！?/br>
    “屁！狗喜歡吃！”周未暗誹。

    “你說什么？”

    “我說，我，現(xiàn)在也喜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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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未：失憶劇本不是爽到六親不認(rèn)嗎？什么都不能反對是怎么回事！

    蔣孝期：啊，當(dāng)導(dǎo)演的感覺真好——

    這卷開始要展開案情了，包括我未和七哥兩邊的家族秘辛，手速變慢，盡量不鴿，有更就在十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