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不怕

    淡藍(lán)的身影撞在假山石上, 然后軟軟往下倒。少女雙目緊閉面色慘白，額頭開了一朵血花，那么的鮮艷, 那么的刺目。

    梅青曉瞳孔巨震，仿佛看到自己撞上氣節(jié)柱后落下來的樣子。她不由往后退一步, 葉訇眼疾手快擋在她的身后。

    她望著他，擠出一抹笑, “我無事?！?/br>
    他不信, “嚇到了嗎？”

    她搖頭, 不是嚇到了，是驚到了?？吹接腥撕妥约阂粯右活^撞過去，她觸動(dòng)很大。那一刻，她的心像是要跳出來一般。

    兩位少女撲上去，哭喊起來，“成碧，你怎么了？”

    成碧？

    梅青曉好像在哪里聽過這個(gè)名字，她慢慢走過去, 認(rèn)真地看著倒在地上的少女。少女的睫毛在微微顫動(dòng)，任由那兩人搖晃著。

    她瞇起眼，似乎從過去的記憶中找到了這么一個(gè)人。

    燕旭后宮里的一位貴嬪，碧貴嬪。

    碧貴嬪這個(gè)人, 在燕旭偌大的后宮中確實(shí)不顯。正是因?yàn)椴伙@，卻不得不叫人多想。在許多宮妃至死都沒有懷上過的后宮，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育有一子一女。在不停新人換舊人的宮墻之內(nèi), 她始終保持著不寵不冷的待遇。

    如果她不是燕旭的人，以她曾經(jīng)是梁帝福女的身份，如何能有此殊榮。又如何不被人排擠，拿她的過往說事？

    “你們別搖了，她已經(jīng)醒了?！?/br>
    叫成碧的少女嚶嚀一聲，緩緩睜開眼睛，掙扎著，“奴婢不能成為王爺?shù)娜恕桥緵]有福氣…奴婢還不如死了的好?！?/br>
    那雙眼睛滿是決絕，望向葉訇。葉訇根本沒看她，她咬了咬唇，掙開那兩人，爬著過來跪到他的面前。

    “王爺，奴婢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兒。父母早亡寄養(yǎng)在族伯家中，差點(diǎn)被族伯賣給年邁的富戶做妾。幸好得道長批命進(jìn)了宮，本以為自至以后遠(yuǎn)離那些族人…不想王爺您要再將奴婢送回去。奴婢自知此一回去，再無天日，還不如死了的好…”

    聲聲切切，著實(shí)可憐。

    葉阿婆人老心慈，聞言紅了眼，“真是可憐的孩子，你那族伯真可恨…你要是沒地方去…那就留下來陪我老婆子吧?！?/br>
    成碧朝她磕頭，“老夫人心善，只要能給奴婢一個(gè)容身之處。奴婢愿當(dāng)牛做馬，還報(bào)老夫人的恩情?！?/br>
    葉阿婆連道幾聲好孩子，看了一眼孫子的臉色。卻見葉訇面冰如鐵，并不動(dòng)容。再一看梅青曉，更是平靜無波，絲毫不見同情之色。

    “阿慎，阿瑾，這孩子是個(gè)可憐的…”

    梅青曉面無表情地鼓掌，“身世編得不錯(cuò)?！?/br>
    成碧心一驚，死死咬著唇。

    “編的？”葉阿婆臉上一片茫然，這孩子說得真真的，怎么會(huì)是編的？“阿瑾，你說她說的都是假的？她…她竟然騙我…”

    “老夫人，奴婢句句真言。梅大姑娘，您……您不能這么冤枉奴婢?！背杀瘫瘧嵵?，一臉被羞辱的模樣。

    葉阿婆往后退一步，“你說什么呢？我們阿瑾不會(huì)冤枉人。她說你是騙人的，你就是騙人的。你騙人就是不對(duì)，虧我剛才還想把你留下來…”

    被人信任，總是那么叫人想哭。

    梅青曉并不動(dòng)怒，甚至表情都沒有一絲變化。然而她的心里，因?yàn)槿~婆婆的話變得溫暖一片。前世如何她已經(jīng)不想去管，今生變數(shù)太多。但若有人敢壞她和阿慎的事，她決不會(huì)放過。

    “你說你族伯一心想將你賣給富戶做妾，那么請(qǐng)問這些年他為何沒有得逞？你看看你的一雙手，哪里像是被人苛待過的，更別提你這長相身段，一看就是被嬌養(yǎng)長大的姑娘?！?/br>
    “是…他們見奴婢顏色好，有心想養(yǎng)大了換銀子，故而沒有讓奴婢做過粗活…之所以一直沒有得逞，是因?yàn)榕厩笏麄儭?/br>
    “說得好，字字在理。”梅青曉淡淡地說著，似乎被說服。

    成碧心一喜，還沒得及松口氣，又聽到對(duì)方相問，“剛才你一心求死，為什么沒死成？”

    眾女倒吸涼氣，暗道這位梅家大姑娘好生冷血。人都撞成這樣，她居然還問別人為什么沒有死成？

    果然是大家閨秀，高高在上視人命如草芥。

    成碧痛苦難當(dāng)，咬著唇，“奴婢也不知道，可能是奴婢命大…”

    “非是你命大，而是你根本沒有真心求死?！泵非鄷皂~頭上的那朵血花，“你方才瞧著一心求死，實(shí)則拿捏著巧勁。你頭上的傷看上去嚇人，應(yīng)該只是破了一些油皮。若真心求死，撞上去的時(shí)候視死如歸。破的就不止一些油皮，而是血窟窿，流的也不止這一點(diǎn)血?！?/br>
    那窟窿像破口的洞一樣，漫天漫地都是涌出來的鮮血。血流得太多，染紅了一襲白衣，像雪地紅梅般觸目驚心。

    如果沒死成，該有多痛。她感覺不到那痛，因?yàn)樗呀?jīng)死了。死人是沒有痛苦的，沒有眼淚沒有知覺。

    葉訇望過來，不知何聽她說起這些，就像是她曾經(jīng)歷過一般熟稔。阿瑾養(yǎng)在深閨，怎么會(huì)知道這些。

    梅青曉看著他，笑了一下。這笑不同以往，飄忽著像是要遠(yuǎn)去，令人心生不安。她的表情慘淡，笑的比哭還難看。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她，不安占據(jù)著他。他怒視著眾女，頓時(shí)戾氣橫生，雙手和脖頸間青筋暴起。琥珀色的眸中巨浪滔天，勢(shì)要將一切都吞噬毀滅。

    她感覺他氣勢(shì)大變，心一驚。

    “阿慎！”

    她和葉阿婆齊齊喊出聲。

    他聽到她們的聲音，慢慢將氣勢(shì)收斂，又恢復(fù)成沉默內(nèi)斂的模樣。便是只有那一瞬間，足夠?qū)⒃趫龅乃腥藝樧　?/br>
    梅青曉做鬼時(shí)見過他有幾次這般，每當(dāng)他這樣的時(shí)候，無一不是以血來祭。曾有一日他對(duì)著她的畫像看了一個(gè)時(shí)辰，然后就變成這樣。緊接著他孤身一人夜襲敵營，不要命似的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她的阿慎，似乎有些不對(duì)勁。

    “阿慎，喬遷搬新宅子不能見血光，不吉利。這位叫成碧的姑娘犯了忌諱，不如先將她們送到莊子上去養(yǎng)著?！?/br>
    他是有莊子的，和王府一起賜下的。一共有兩處，一處在京郊，一處在京外。

    眾女嚇得不輕，尤其是離得近的成碧三人。成碧臉越發(fā)白如紙，額頭的痛和心里的恐懼讓她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王爺，奴婢該死…”

    “你是該死！”他的聲音極冷，冷到透骨。

    成碧身體一抖，“王爺，奴婢愿將功折罪，求您別把奴婢送走…”

    “王爺，奴婢等也不想走…”

    眾女一陣哭喊。

    梅青曉看向成碧，這幾人中唯此女姿色最出眾。此人就不算不是燕旭的人，和燕旭也是有關(guān)系的。不知在宮中，還有多少燕國公府的暗樁。

    陛下好福女，不拘出身貴賤，親手將這么大的破綻送到有心之人的眼前。千里之堤，破綻越破越大，終將毀于一旦。

    “不走，是想死嗎？”葉訇冷如冰刀的聲音，將那些嬌滴滴的哭喊聲止住。眾女驚恐地看著他，毫不意外感受到他散發(fā)出來的殺氣。

    他寒氣森然，“葉開，把我的劍拿來！”

    這是要開殺戒！

    眾女嚇得尖叫起來，一個(gè)個(gè)拼命往后退。那和成碧在一起的兩女更是嚇得抱住頭，往假山后面竄。

    成碧跑不動(dòng)，嚇得一動(dòng)不敢動(dòng)。

    葉開動(dòng)作迅速，很快將他的劍取來。他單手執(zhí)劍，冷冷掃視著她們，“本王再給你們一個(gè)機(jī)會(huì)，是愿意歸家，還是把命留下來？”

    這個(gè)選擇幾乎所有人都不加思考，哭喊著要回家。

    “那還不快走！”

    “走…走…”

    “我們走…”

    假山后面躲著的兩女壯著膽子出來，其中一人試探著來扶成碧，見葉訇沒有作聲。兩人扶起成碧跟在其他人的后面，逃也似的離開王府。

    八女出了王府的門，一個(gè)個(gè)腿都軟了，嚇得面無人色。更別提還有一個(gè)額頭開花的成碧，個(gè)個(gè)像見了鬼似的。

    看熱鬧的人不少，打聽的人也不少。不多時(shí)，便有人傳壽王殿下噬血?dú)埍?，發(fā)起瘋來見人就殺。流言傳得極快，以迅雷之勢(shì)傳遍麓京。

    葉阿婆都嚇到了，久久說不出話來。

    葉訇垂著眸，“剛才我是嚇?biāo)齻兊?，要不然她們不肯走…?/br>
    他是對(duì)梅青曉說，也是對(duì)葉阿婆說。

    葉阿婆拍了拍心口，道：“阿慎你做得對(duì)，咱們家沒有那些余糧養(yǎng)閑人。她們要是賴著不走非把家里吃窮不可，只是你下回別這樣了，阿嬤都被你嚇著了。”

    “下次不會(huì)了?！彼鹬?，低著頭。

    梅青曉雙眼晶亮，“我覺得你剛才好有氣勢(shì)。”

    “真的嗎？”他睫毛微顫，終于半抬了眸，“你不害怕？”

    “不害怕?！?/br>
    她怎么會(huì)害怕，這是她放在心上多年的男子。他的好他的壞她都知道，她知道他冷漠外表下的不安，知道他沉默之下的感情執(zhí)著。

    葉阿婆看看孫子，又看看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阿慎，你說的是哪里話，阿瑾怎么會(huì)怕你？阿嬤最知道你，你就是話少性子冷嚇唬嚇唬那些人。阿瑾啊，你可別怪阿慎，他也是被逼急了?！?/br>
    “婆婆，我知道的。”

    梅青曉說著，慢慢朝他走去。離得近了，輕聲道：“阿慎，你什么樣子我都喜歡?！?/br>
    少年終于抬起了眉，認(rèn)真看著她。那琥珀色的眸復(fù)雜深邃，像不見底的潭水?！澳恪阏娴牟慌拢俊?/br>
    “不怕，我知道你那么多事，你看我像害怕的樣子嗎？”

    他隱蔽的身份她都知道，確實(shí)不曾流露過絲毫懼意。眸中復(fù)雜漸漸散去，琥珀色澄明直至凈如琉璃。

    葉阿婆蒼老的臉舒展著，看起來阿慎很是在意阿瑾，阿瑾對(duì)他也是有心的。只盼著這兩個(gè)孩子以后相互扶持，萬一哪天她兩腳一蹬，也沒什么好不放心的。

    她低頭抹了一把眼淚，用衣角擦著眼角?！斑@折騰了半天，都餓了吧？”

    已近午時(shí)，梅青曉自然沒有推拒，留下來陪他們一起用飯。飯菜在她看來并不算豐盛，不過是五菜一湯。湯是雞湯，菜色三葷兩素。

    葉阿婆臉上的皺紋笑成一朵花，“阿瑾，這雞湯可是從一大早吊到現(xiàn)在的，你嘗嘗?！?/br>
    梅青曉喝了一口，贊不絕口。其實(shí)不過是尋?？谖叮⒉槐人酝冗^的更鮮美，更沒有她習(xí)以為常的人參味。

    然而在葉阿婆看來，這樣的飯菜那是以前過年時(shí)都不敢想的?！袄掀抛游铱伤闶窍砹烁?，穿得好吃得好。你們梅家心善，以前阿慎時(shí)常帶回家許多飯菜，什么燒雞燒鴨…”

    梅家有許多私菜，大多都是文雅的做法。這什么燒雞燒鴨在梅青曉的記憶中還從未有過，再者兄長也不是那等心思細(xì)膩之人，怎么會(huì)打賞阿慎飯菜？

    她這廂狐疑四起，轉(zhuǎn)眼恍然大悟。

    阿慎做了那暗地底的營生，自是有銀子買些好東西孝敬葉婆婆。又不能和葉婆婆明言，只能托詞說是梅家賞的。

    一時(shí)間，又是心疼又是難過。

    “婆婆，阿慎現(xiàn)在是王爺，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以后您還要長命百歲，陪著我和阿慎。人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和阿慎可離不了您。”

    葉阿婆欣喜抹淚，“阿慎和你都是孝順的孩子，我真真是死了都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