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白噪音中，像是一道靈光閃過，薛木忽然明白了自己恐懼的根源。

    他怕自己考得不好，怕自己學(xué)不明白，怕自己無法繼續(xù)成為那所謂的學(xué)霸，正是因為他多年來從來未曾認(rèn)真考慮過自己和未來，只知道學(xué)習(xí)、考試、分?jǐn)?shù)、排名，卻不知這一條既定的道路通往何方。

    他沒有自我，“學(xué)霸”是不知不覺中獲得的一個標(biāo)簽和頭銜，讓他稍稍有了一絲認(rèn)同和肯定，所以他拼命地想要抓住這個模糊的概念，假裝自己有了一個清楚的人格，因此他才害怕，害怕因為一次考試的失敗，讓他再次迷失自我。

    遲來的頓悟讓他有些驚慌，他放下了筆，伏在桌上，將自己的頭埋在雙臂中，任由巨大的空虛感將他包圍。

    他的一生太短暫、太倉促、太忙碌，他盲目地走在人們認(rèn)為的優(yōu)秀的道路上，上學(xué)、考試、留學(xué)、工作，他不曾去思考人生的意義，不曾去反思努力的目的，只知道高考的分?jǐn)?shù)、留學(xué)的績點(diǎn)、論文的成績，而當(dāng)“上學(xué)”這樣的短期目標(biāo)與他作別，面對長達(dá)數(shù)十年的工作生涯，他忽然失去了前進(jìn)的方向。

    他也曾想過要繼續(xù)攻讀博士，甚至永遠(yuǎn)留在學(xué)校、研究所那樣的象牙塔，但十多年的拼搏耗盡了他對學(xué)習(xí)的熱情，而他也并不熱愛自己的專業(yè)，與繼續(xù)做學(xué)術(shù)研究相比，至少工作能給他帶來不錯的收入，因此他才選擇了這樣一條并不太適合他的道路。

    而今他得到了重來一次的機(jī)會，可是又該如何重走人生路呢？

    之前的他迷失了自己，可真正的自己，又是什么？

    “木頭”這個外號是鄭大錢給他起的，他們兩個其實都不記得起這個外號的緣故了，或許只是小孩子的玩笑，見了“木”這個字就硬是取了個“木頭”的名，卻沒想到一語成讖，薛木長大果真訥訥悶悶，就像個沒有靈魂的木頭一樣。

    ──但若說沒有靈魂似乎也不全對，他其實也會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會與鄭大錢一同捧著手機(jī)躺在床上興高采烈地打游戲，也會同鄭大錢一起會見那些形形色色的基友，也會為鄭大錢一次次在愛情里栽跟頭而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想到這里，薛木又再度醒悟過來，他所以為的自己的人格品性，其實都是鄭大錢給他帶來的。

    他聽鄭大錢推薦的歌，他用鄭大錢推薦的護(hù)膚品，他穿鄭大錢推薦的衣服，他剪鄭大錢推薦的發(fā)型，他看鄭大錢推薦的電影，他玩鄭大錢推薦的游戲……

    鄭大錢填滿了他枯燥的工作以外的全部生活，而這樣的他，究竟是真的他，還是一個鄭大錢的分身呢？

    鄭大錢說感覺薛木像換了一個人，換來的這個，究竟是十年后的薛木，還是十年后的他？

    如果那樣的他不是他，現(xiàn)在，他還能重新找回自己嗎？

    還是說，“自己”本就是個偽命題？

    鈴聲響起，后排的同學(xué)已經(jīng)傳來了卷子，薛木渾渾噩噩地將自己的卷子疊在一起傳到前頭，而后只覺得一陣乏力，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了過去，再次被叫醒時，已經(jīng)開始了物理的考試。

    周四下午，收完了最后一門課的卷子，期末考試結(jié)束了，明天將會是高二上學(xué)期的最后一天。

    萬朝陽雙手插兜，斜斜地倚坐在薛木的課桌上，故作隨意地問道：“晚上去不去？”

    “不想去了……”薛木悶悶的，考試的三天，他神游了三天，還是無法參破這太過深奧的問題。

    “怎么著？”萬朝陽輕輕挑了挑眉，“不是說不怕考砸嗎？我前兩天都沒來問你，今天都考完了，你還不去？”

    薛木沒有抬頭，盯著筆袋無力地?fù)u了搖頭，也懶得開口。

    萬朝陽皺了皺眉，遲疑片刻，彎下了腰，看了看薛木的臉色，問道：“你怎么了？”

    薛木抬眼看了看萬朝陽，張了張口，卻又苦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嘖，”萬朝陽扁了扁嘴，“有話趕緊說，磨磨唧唧的?！?/br>
    “說了你也不懂?！毖δ诀鋈坏?。

    “嘁，”萬朝陽輕笑一聲，“你個三歲小孩兒，有什么我不懂的？”

    薛木苦笑兩下，抬眼張望一番，尋找著鄭大錢的身影。

    就他對鄭大錢二十多年的了解，鄭大錢其實是挺會思考人生的，他憋了三天，這會兒考完試了，倒是可以找他聊聊了。

    “尋摸什么呢？”萬朝陽問道。

    “大錢兒呢？”薛木脫口而出。

    萬朝陽臉蛋一垮，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說：“人家泡妞呢！”

    薛木順著萬朝陽的目光轉(zhuǎn)頭一看，卻見到鄭大錢和幾個女生拿著他的歌詞本一邊聊天一邊唱歌得不亦樂乎。

    “泡妞……”薛木笑了笑，“姐妹罷了。”說罷轉(zhuǎn)回頭，站起了身。

    “嘛去？”萬朝陽問道。

    “回宿舍躺會兒，你要去網(wǎng)吧自己去吧?！毖δ緫袘械?。

    “你到底怎么了？”萬朝陽拉住薛木的手臂，“有什么話還不能跟我說嗎？”

    薛木看著萬朝陽誠懇中帶著些擔(dān)憂的眼神，不由得怔了怔，而后勉力笑笑，說：“我在思考一個非常哲學(xué)的問題，你懂嗎？”

    “什么問題？你說說，我聽聽。”

    “什么是自我?！?/br>
    萬朝陽有些意外，一時愣住沒有接話。

    薛木笑了笑，撥開萬朝陽的手，轉(zhuǎn)身一邊朝教室門口走去一邊擺擺手說：“我說你不懂吧？玩兒你的游戲去吧?！?/br>
    “自我是人格的心理組成部分，調(diào)節(jié)本我與超我之間的矛盾，遵循現(xiàn)實原則，以合理的方式來滿足本我的要求?！?/br>
    薛木詫異地轉(zhuǎn)過身看著萬朝陽：“你說什么？”

    萬朝陽得意地勾了勾嘴角，“回答你的問題啊，沒聽懂？”

    “你……你還懂心理學(xué)？”薛木有些不可思議。

    “翻過幾本閑書?！比f朝陽溜溜達(dá)達(dá)走到薛木面前，拽里拽氣道，“現(xiàn)在覺得我配跟您聊聊了嗎？”

    夕陽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在樓宇間，兩個穿著校服的少年倚在走廊盡頭窗邊的暖氣片邊上，一邊聊著心事，一邊望著遠(yuǎn)處的cao場，頗有些愛上層樓的意味。

    “你的意思是說，你覺得你除了努力學(xué)習(xí)之外，性格都是被鄭大錢影響的，你想擺脫現(xiàn)在的自己，又不知道原本的自己是什么樣兒？”

    “差不多是這意思吧?！毖δ军c(diǎn)點(diǎn)頭。

    萬朝陽皺了皺眉：“你哪兒像他了？他那么咋咋呼呼的?！?/br>
    薛木有些意外：“我不咋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