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本朝始，諸位，可有哪一天像今日，半個大燕國，都握在某些人手里？”

    盧俅話里的“某些人”，無疑是指廳內(nèi)的人，這話無異于指責(zé)他們有不臣之心。

    室內(nèi)頓時寂靜，呼吸可聞，屋外暮光褪去，蒼穹漸漸積蘊起云層，遮蔽了星辰和月色。

    林熠望向林斯鴻，林斯鴻高大的身影巍然如山，鋒銳眉目平靜。

    而顧照清和林斯伯臉色愈發(fā)沉下去，蕭桓只是擱下酒杯，拾起茶盞抿了一口。

    “盧大人，此言何意？”林斯伯抬了抬手，“還請明示。”

    “既是林老爺先開口問，那么……”盧俅看向林斯伯，“林氏的木材生意，單在贛州三嶺的奇峰山場和恒道塢，年伐幾何？”

    林斯伯蹙眉：“盧大人是要查賬？”

    盧俅擺擺手：“錢不是問題，木材也……不是問題，林氏麾下典當(dāng)、布莊的經(jīng)營，足可占行內(nèi)六成?！?/br>
    林斯伯脾氣直，便道：“若不是林家在中間，皇木采辦便形同徭役，林氏做這生意，于百姓、于朝廷，皆是好事，怎會壟斷獨大、危害社稷？”

    盧俅笑笑，手勢示意安撫林斯伯：“林老爺先別生氣，那我再問問阮氏公子？”

    蕭桓正是以江州阮氏公子之名前來，聞言抬眼看他，溫雅一笑，容色清俊，姿態(tài)間卻比平常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氣度。

    “盧大人便問吧。”

    盧俅垂眼想了想：“阮氏，單說錢莊，泰恒昌在滬海一帶分號，年兌銀這個數(shù)有了吧？”

    他伸手比了個七，是說七百萬兩，這只是兌銀數(shù)，盧俅沒把利潤直接說出來，或許該夸他有禮貌。

    蕭桓看了一眼，微笑著點點頭，并不在意盧俅拿到了阮家龍門賬上的數(shù)字。

    盧俅點點頭，又看向顧照清：“那么，淮南運河四洲的漕運承船，半數(shù)歸于顧氏，年三百萬石可有？”

    這數(shù)目不需從顧家賬本上看，顧照清也沒什么好隱瞞，點點頭：“概為此數(shù)?！?/br>
    如此一看，三氏族當(dāng)真掌握了燕國大半的商業(yè)命脈。

    盧俅笑笑：“不愧是我燕國三大豪商，說話就是痛快?！?/br>
    林斯鴻一直在旁聽著，此時便直言開口道：“盧大人，陛下究竟什么意思？”

    林熠疑惑，這是覺得三氏族風(fēng)頭太盛，要除之而后快嗎？

    他倒是不擔(dān)心，今日就算獷驍衛(wèi)發(fā)難，也對付得了，只是不明白他們這么做的動機。

    蕭桓從桌下伸過手來，不動聲色拍了拍他按在膝上的手背，林熠微微側(cè)目看他，清朗的桃花眼在燈燭下目光澄澈，令他放松下來。

    盧俅笑容恢復(fù)了一貫的和藹，狐一般的眼睛細(xì)長斜挑：“陛下的意思——諸位手里的生意，須得交由官家監(jiān)辦，監(jiān)辦若還不夠，便直接交由官家經(jīng)營！”

    接管？說得真好聽，明明就是抄家！

    “荒謬！”顧嘯杭忍不住開口。

    林斯伯聞言險些氣得開口罵他，顧照清也冷下臉色。

    林斯鴻笑了笑，劍眉星目，氣度卓然，道：“陛下若真這么想，盧大人此刻就不會和林、阮、顧三家好聲好氣地談，直接讓獷驍衛(wèi)圍了諸位府邸即可?！?/br>
    盧俅卻眼睛一閉，搖了搖頭：“諸位，陛下是真的這么想?！?/br>
    屋外暗夜沉沉，閃電劃破大地，天際一道驚雷，暮春的一場雨瓢潑傾盆，瞬間澆下來。

    幾人聽了皺起眉頭，盧俅這個人很不簡單，一身書生長衫，卻能統(tǒng)領(lǐng)獷驍衛(wèi)。

    他仕途坎坷，但很會鉆營，大燕國最剛正不阿的老宰輔——于立琛，總是看盧俅不順眼，很多人也就跟著覺得盧俅是個jian臣。

    這樣一個人掌了權(quán)，領(lǐng)了皇帝抄家的命令，豈不是要痛痛快快、大抄特抄？

    林斯鴻抱著手臂，也并不擔(dān)憂，看了座下一圈：“打仗我可以，生意的事，還是你們談罷。”

    林斯伯和顧照清對盧俅印象并不好，此刻很是不悅，一時沒有開口。

    蕭桓一手搭在案上，修長手指輕輕敲了敲，微微一笑，開口道：“盧大人，這些生意，官家恐怕接不起。”

    林熠不禁轉(zhuǎn)頭看他，蕭桓一身淺青衣袍，明明笑得溫潤、言語平和，此刻卻有一種威勢，仿佛平日里的他只是斂去了鋒芒。

    “接不起？素來只有官家不想接，哪有接不起？”盧俅一笑，更像狐貍一般。

    林熠一挑眉，開口道：“阮公子所言非虛?！?/br>
    盧俅睜開眼，望著他們二人，開口道：“阮公子和小侯爺?shù)怪v一講?！?/br>
    林熠笑了笑：“便先說林氏，木材采辦交由官辦，即便不論百姓徭役之苦，前朝也有教訓(xùn)在先——單單正德九年，乾明宮工程在木材采辦上動費百萬，國庫耗用巨大,比起商辦毫不劃算?！?/br>
    林斯伯聽了，有些驚訝他侄子竟能這么正經(jīng)，點點頭：“姿曜記得沒錯?！?/br>
    林熠看了看蕭桓，二人對視一瞬，似有默契。

    蕭桓稍一向前傾身，桃花眼里帶了些清寒，接著說道：“再說我們?nèi)钍?，不說錢莊，只說票號，錦亨潤在南陽的分號，去年借予該處州府一百二十萬兩……盧大人，若交由官辦，票號怕是連備銀都留不住，這生意還有必要做么？”

    盧琛明看見蕭桓此時氣度隱隱逼人，仿佛換了個人，卻更加奪目，不由得在叔叔身邊低聲附和一句：“阮公子……說得有理?！?/br>
    盧俅不置可否，狹細(xì)眼睛仍是似笑非笑。

    蕭桓又?jǐn)宽蹋溃骸爸劣陬櫴?，官家漕運司掌管兩淮運河，管的是物資調(diào)運、水利布防，商戶承船既不妨事，又交稅銀，何必非要收攏到官家手里？”

    顧照清再贊同不過：“正是此理，何況官家如今根本消化不掉這么多運力。”

    林斯伯蹙眉道：“若真要強行‘接管’這些生意，到時一片爛攤子，社稷才當(dāng)真危矣！”

    屋外大雨如注，沿著房檐廊角瓦當(dāng)發(fā)出劈啪聲，院內(nèi)梧桐枝葉飄搖，想必落花皆隨雨水流入了城外漉江。

    沒人覺得盧俅會關(guān)心什么社稷，他一路爬到這個位置，靠的是狠心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