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鐘即將指向午夜十二點。

    林星源漸漸沉了臉色，相反，華法沙神情越來越愜意悠閑。

    林星源忽然站起身，朝欄桿的方向走去。

    “慢著，”華法沙叫住他，“想走就走，就不打算同我告?zhèn)€別么？”

    她手里還握著茶杯，茶早被小口啜飲盡了，杯子卻被她盤在手里把玩，此刻她松開手，啪嗒將茶杯撂在一旁。

    林星源頭也不回道，“預(yù)祝公主歸鄉(xiāng)順利，林某就不奉陪了。”

    話語之間，他已喚出暗金機(jī)甲，利落地自天臺躍下，甲金狐的眼部霎時綻出芒光，鋼筋鐵骨宛如一瞬之間注入靈魂。

    這家伙這會兒倒顧不得低調(diào)了。

    看著金色巨獸飛快化作小黑點，華法沙閉著眼，緩緩摩挲著自己的眉心，然后她站起來，沉沉地命令道，“動身吧。”

    “可是六殿下，還沒到午夜。”下屬小心翼翼回應(yīng)。

    “不需要再等了?！?/br>
    華法沙遙遙望了眼蒼白天幕籠罩的萬千燈火，昶境中都，此生唯一一次踏入，身份卻是不折不扣的敗者，這份屈辱會埋植在她的靈魂深處，哪怕將華青芻粉身碎骨，也無法削減半分。

    ——如果你沒來，我不會等你。

    也許還有一句，沒能說出口的。倘若還能再見，我們就是敵人了。

    ***

    按照晷的說法，貝斯特洛圣裁會以西九和東二兩區(qū)為原點，分別沿六個方向向外推移，當(dāng)某兩點相交，就會形成新的原點，直到整個城區(qū)全部籠罩在所謂的安全領(lǐng)域里。

    生路并不只有一條，但最后所有的終點會指向連通中都的黥徒庶民營，換言之，只有那些一開始就在庶民營附近且毫不猶豫趕向庶民營的黥徒才能博得一線生機(jī)。

    “這是為了昭示尤彌亞的仁慈，只要黥徒甘愿接受管轄，它是不會趕盡殺絕的?！标惺沁@么說的。

    話是這么說，一路穿行跑過街道，兩旁雪地盡是身首異處的黥徒尸首堆迭，林瑰夏怎么也沒法將做出這一行徑的家伙同“仁慈”聯(lián)系到一處。

    她嘴里猶小聲念著，“七進(jìn)一，左轉(zhuǎn)九十度，然后是……右前——”

    冷不防紋梟開口問道，“你既然一心想逃出安全區(qū)，跑去剛才的暗渠做什么？”

    冷不防被紋梟打斷，她想也不想地回道，“去找老朋友道個別，你放心，那個老朋友并不是人，它……糟了！”

    一腳踏錯，眼前瞬起一片白霧狀的虛茫，冰冷銳利的觸感自頸間傳來，那是種難以名狀的冷，只一瞬就令人血液凝固，被牽引著踏進(jìn)安全區(qū)的紋梟悶哼一聲，畢竟實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見狀后退了半步，借著后仰之力拉住林瑰夏，也徹底失了平衡，兩人一前一后倒在了地上。

    寒冷刺骨的雪地，若在平時碰都不想碰一下，然而鬼門關(guān)前走上這么一遭，就連這被體溫烘得微微潮濕的寒意都惹人懷戀。紋梟躺在地上，說不好生死的一瞬，心里喜悅更多些，還是驚懼更多些。

    丹雀死了不過兩年，他都已經(jīng)快要記不清她的臉了。

    只在面臨生死的一瞬，記憶里早就模糊的丹雀的臉，突然清晰了那么一下。

    單眼皮，眼角微微垂著，看起來有點單薄寡淡，像朵還沒盛開就蔫了朵兒的花。丹雀不愛笑，他其實也只見過她大笑過一次，具體因為什么笑，他卻早已忘了。

    她死掉的樣子卻怎么都忘不掉，特洛斯圣裁的致命射線照射不過一瞬，那張年輕光潤的臉被抽干水分，慘敗發(fā)皺如干癟橘皮，未經(jīng)照射的手臂猶保持著原來模樣，許是痛苦，她死前一刻不甘地攥著他手腕。

    他為了抽身逃跑，不得將手腕干枯的部分“咔嘣”一聲折斷，那之后的數(shù)個小時里，丹雀的手就這樣滑稽地掛在他腕上。那一幕，那張臉，那聲咔嘣響，連同被掛住的手腕獨(dú)有的觸感，都成了他午夜夢回縈繞心間的噩夢。

    那噩夢每次回放，都仿佛是在拷問他，為什么有些人生來享有一切，有些人卻要同老鼠一般被誅殺？

    紋梟回答不上來，他覺得自己是瘋了，無處發(fā)泄的怒火烘干人性里最柔軟理性的部分，剩下的唯有破壞，殺戮，癲狂，把自己變成了無血無rou的兵器的同時，也渴求著自我毀滅。

    人生本就沒什么意義，黥徒更是生來帶罪，與其持續(xù)沒有意義的人生，不如死了的好——

    到生死攸關(guān)的一剎那，他發(fā)覺這些全都是屁話，人還是活著好。

    紋梟還是爬起了身，顫巍巍的手摸向他自己的脖頸，滿手鮮血。

    “cao！”他破口大罵，“你是蠢貨嗎？自己尋死也就算了，我差點被你害死！”

    林瑰夏眨了眨眼，沒吭聲。鮮血正沿著她的頸子涌出，很快浸濕脖頸周圍的衣服，好在她穿的衣服是黑色，血跡根本不明顯。

    她仍坐在原地，抬眼望了四周，顫抖的指無意識彎曲，抓在雪地上。

    那雪冰冷刺骨，很快凍得指骨疼痛，她卻恍若未覺，眉間結(jié)了一層淺白的霜，配上沒有血色的唇，她看起來比幽魂好不了多少。

    紋梟取出繃帶叁兩下包扎了自己頸上的傷口，猛然想到什么，轉(zhuǎn)過身，不客氣地拉開林瑰夏的領(lǐng)口。

    果然。

    他早有心理準(zhǔn)備，駕輕就熟地把她的頸子扎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從始至終，少女都一聲不吭，哪怕他惡劣地將手上的動作做得粗暴，也沒能如愿聽到半點呻吟。

    “啞了？”

    林瑰夏下意識搖頭，頭搖到一半，她才發(fā)覺這動作只會加劇傷口的疼痛，于是她歪著脖子，聲音嘶啞難聽地發(fā)問，“那些是什么？”

    這條街的光線相較前一條街更昏暗，順著她的目光，只看見黑壓壓的一排影子掛在不遠(yuǎn)處的墻壁上，隨風(fēng)擺動，卻怎么也看不真切。

    “哦，那些，都是些出賣身體給原生種換取錢財?shù)匚坏镊敉剑缒闼娝麄円呀?jīng)都是尸體了，殺死他們的不是貝斯特洛，是身為黥徒的同類。”

    “黥徒為什么要?dú)⑼?？?/br>
    紋梟眼神怪異，仿佛她問出的是再愚蠢不過的問題。

    “這批新生的黥徒多是從出生起就被圈禁在十四洲，既然他們被當(dāng)成牲畜豢養(yǎng)，也就真成了牲畜，他們自覺低賤，不敢拿原生種開刀，又不甘心就這么去死，臨死前用背叛者的同類發(fā)泄一通不是很正常么？歸根結(jié)底，這還得托你父親的福，哦，我又忘了，林歇他不是——”

    紋梟話語頓了一頓，因他看見少女臉上似哭非哭的神色，他當(dāng)即意識到，眼前的家伙肯定是物傷其類，憂心起自己的下場。

    畢竟是替原生種賣過命的。

    他看著這張同丹雀有幾分神似的臉，發(fā)覺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生氣，于是扯了一下束鐐銬的手，語氣仍是粗聲粗氣，“起來！你想坐著發(fā)呆下去，我還不想陪你一塊死在這兒。”

    見林瑰夏踉蹌著爬起，他心中莫名生出種快意，“不想死的像他們一樣慘，就來求我啊，沒準(zhǔn)我能留你條爛命……對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說的是真名。”

    林瑰夏沒搭腔，而是緩緩抬頭看著天邊的一抹金色，那金色的煌芒映在她的瞳孔，宛如曳墜的火焰，少女秀麗的輪廓也被點染，憑空生出幾分驚心動魄的肅然。

    “來不及了?！彼龥]頭沒尾說道，“再跑過兩個路口，右轉(zhuǎn)一直往前，就是庶民營入口所在區(qū)域，那里直到凌晨四點前是安全的，四點以后……想撈回一條小命，就想辦法混進(jìn)去吧。”

    紋梟不滿地扯了一下鐐銬，“你這是什么意思？”

    他很快就明白過來林瑰夏的話。

    眼前驟然一亮，暗金機(jī)甲毫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兩人視野上方，伸展的鋼翼正切換著形態(tài)，十二翼并八翼，八翼并作四翼，再合并成兩翼，紅金色的光隨之流轉(zhuǎn)，凜然得令人移不開目光的美。

    這華美威嚴(yán)的機(jī)甲，在林瑰夏看來等同地獄的冥使。

    死亡的威壓壓得她喘不上氣，眼見甲金狐自掌心抽出柄紅金色巨大光劍，她無意識后退兩步，一扯紋梟的手臂。

    “跑！”

    紋梟邊跑邊回頭，那紅金光劍當(dāng)頭席卷而來，巨大的風(fēng)壓下，有一瞬間他恍惚錯覺自己要被籠罩在其中，粉身碎骨。

    然而那道劍光只是在身后十幾米落下，一道寬約半米的溝壑將整個街道一分為二，一路延伸到道路兩旁的樓宇。

    “停下，不然下一次我不會留情。”

    悄悄的安穩(wěn)美夢破滅了，這幾章她的性格會從適應(yīng)社會偽裝的假象過渡到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