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天色暗沉，客廳里一片寂靜，只有掛在墻壁上的鐘還在滴答滴答地走著。

    謝孟廷注視著賀鴻飛，似乎從他的神情中明白了什么，捏著報告的拇指和食指不經(jīng)意地捏緊了。

    “所以，上一次聚餐的時候，就是這個原因?！泵髅鲬?yīng)該是個問句，謝孟廷卻用了肯定的語氣。

    他和賀鴻飛認識不下二十年，邀請彼此來家里做客也是常有的事情，但上一次賀鴻飛卻古怪地要了他和顧婉的頭發(fā)，給的理由現(xiàn)在想來也有些蹩腳。當時謝孟廷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拔了頭發(fā)給他。

    但看到這份報告，他和顧婉的頭發(fā)被用來做了什么，也就呼之欲出了。

    “對不起。”賀鴻飛的眼底浮現(xiàn)出愧疚，干脆利落地道歉。

    不管有再多的原因，再多的理由，在這件事上沒有提前詢問過謝孟廷而先斬后奏，就已經(jīng)是賀鴻飛對朋友的欺瞞了。

    “那天，你只問過我和顧婉……謝銳的dna樣本，你又是怎么拿到的？”問話的時候，謝孟廷持續(xù)直視著賀鴻飛，觀察著他臉上每一個微小的表情變化。

    “他體檢的時候，托人拿到的?！辟R鴻飛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將具體拖了誰拿到的說出來。

    即便這樣，謝孟廷也不難猜到。謝銳每一年的體檢都是在固定的單位進行，人選范圍也就是那幾位。

    但謝孟廷卻并沒有追問下去，而是捏緊了手中的報告，目光定定地移回到報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謝孟廷半垂著頭，大半張臉上的神情都被隱沒在黑暗中，教人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在賀鴻飛擔憂的目光下，謝孟廷重新開始仔細地看這份報告，他的速度很慢，仿佛在面對重要的報表。

    報告的內(nèi)容很簡單，檢驗材料用不同的序號標出，后面是詳細的堅定日期和過程，等翻到第三頁的時候，在最末尾處的鑒定結(jié)論，讓謝孟廷心中呼之欲出的猜測得到了證實。

    他與賀鴻飛相識多年，對方?jīng)]有必要在這件事上騙他，更何況賀鴻飛找的那家鑒定中心也沒有造假的可能。

    那就只剩下一個結(jié)論——

    謝銳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謝孟廷注視著報告，仿佛整個人已經(jīng)被劈成了兩半，情感的那一半還在猶豫不定和否認，但理智的那一半?yún)s在冷靜地提醒著他這份報告的真實性。

    墻上的鐘不斷地傳出“滴答”的響聲，輕快的聲音落在耳邊，卻只能加重謝孟廷心里的煩悶。他的視線久久地停留在“均無親緣關(guān)系”六個字上，直到因為拇指和食指用力過大，將兩張薄薄的紙搓開，謝孟廷才仿佛恍然驚醒過來，急切地翻到了下一頁。

    在翻過一頁鑒定人宣言后，落入謝孟廷眼簾的是另一份鑒定報告。

    其中的第三份檢驗材料，來自“杜若”。

    等翻到最后的結(jié)果時，謝孟廷的目光在鑒定結(jié)果的那一段文字上停留了很久，很久，直到賀鴻飛再一次喊到他的名字，謝孟廷才將手上的報告放在茶幾上，重新抬起頭。

    “謝哥，對不起。”

    謝孟廷回過神，重重嘆了口氣。

    “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

    “就這個月，荊市聞家那邊有人找到了我，問了一些事。之后，我也查到了一些事?！辟R鴻飛想到自己手上的那些調(diào)查結(jié)果，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選擇將一切都說出來。

    謝孟廷聽得出賀鴻飛話語中的隱瞞，但他更清楚對方這樣選擇的原因。

    “謝哥，你還好嗎？”

    “這個消息太突然了，大概還需要一點時間?！敝x孟廷的嘴角帶上了淡淡的苦笑，伸手有些疲憊地捏了下鼻梁，“但我現(xiàn)在更擔心婉婉?！?/br>
    提到顧婉，賀鴻飛也不由地沉默了。

    他和謝孟廷都清楚地知道，顧婉一直以來有多寵愛謝銳這個獨生子。假如她知道了這個消息，不知道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

    “或許，可以遲一點，等到過年之后再告訴她？”

    但謝孟廷幾乎沒有猶豫地拒絕了這個建議，“不行，拖得越久，只會越來越麻煩。不管對哪一方來說都是如此?！?/br>
    在這件事中，沒有絕對的受害者。但既然發(fā)現(xiàn)了，只有當機立斷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我?guī)滋烨?，和他見了一面……”沉默片刻，賀鴻飛還是將這件事說了出來。

    謝孟廷的注意力幾乎是立刻就放回到賀鴻飛身上，“怎么樣？”語氣中帶上了三分連謝孟廷自己都不曾留意到的迫不及待。

    “溫和，有禮，冷靜，克制?！辟R鴻飛用了八個字形容杜若留給自己的印象，“或許有初次見面的關(guān)系，但至少能夠看出來，他是一個不錯的人。”

    賀鴻飛的評價讓謝孟廷有些詫異地挑了下眉毛。

    熟知自己這位老友的他，清楚地知道能夠第一次見面就能夠獲得賀鴻飛“不錯”評價的人，簡直是少之又少。

    這讓謝孟廷對自己從未見過一面的親生兒子，在復雜難言的心態(tài)上，又多了幾分說不出道不明的好奇。

    “他知道這件事嗎？”

    “還不知道?！?/br>
    “那……你能夠聯(lián)系上他嗎？”再次開口的時候，謝孟廷的聲音上帶上了幾分淡淡的沙啞，“我想在告訴其他人之前，和這個孩子先見一面。”

    ***

    在從賀鴻飛處回家的一路上，謝孟廷都心事重重。他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但臥室和走廊卻依然給他留下了兩盞燈，在黑暗中安靜地發(fā)著光，照亮著他回家的路。

    就和這么多年一樣，沒有任何區(qū)別。

    謝孟廷換好拖鞋，在走上二樓后，習慣地將走廊的燈關(guān)閉。

    他推開臥室的門，輕輕地從背后抱住了顧婉，將頭埋在她的頸側(cè)，將自己臉上的神情全部藏起。

    顧婉吃癢，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拍了拍謝孟廷的手臂，“怎么了？今天老賀找你說什么了？”

    “一點小事?！敝x孟廷的聲音悶悶地傳出。

    顧婉察覺到謝孟廷情緒不高，就沒有再在他面前追問，而是聊起了今天在謝孟廷離開后的一些趣事。

    但顧婉卻沒有意識到，在她提起謝銳的時候，謝孟廷眼底那一閃而逝的不自然。

    ***

    在上一次咖啡館見面之后，杜若沒有想到會這么快收到賀鴻飛的邀請，而對于邀請中賀鴻飛提到的，他可能要帶一位朋友一起來的事情，杜若也沒有拒絕。

    在結(jié)束了當天的雜志拍攝后，杜若快速地換了身服裝，在車上卸了妝趕到約定的地點。

    杜若敲開門的時候，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接觸到和房間里另一位從未見過的人。

    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愣了一瞬。

    直到杜若收回目光坐下，那人的目光卻依然停留在他的身上。

    像，太像了。

    幾乎是在看見杜若的第一眼，謝孟廷就明白了賀鴻飛為何會有那樣的懷疑。

    恐怕只要是看過了謝孟廷和顧婉年輕時照片的人，在看見杜若的瞬間，都會有那么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杜若注意到對面那人過于明顯和專注的目光，壓下心底的困惑，對著他露出了禮貌的微笑，主動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杜若?！?/br>
    “謝孟廷?！?/br>
    在聽到“謝”這個字的瞬間，杜若心底就已經(jīng)隱隱有了指向，但他也清楚這不是適合自己發(fā)問的時候。

    包廂的門被敲響，服務(wù)員將菜一道接著一道地端上來，打斷了包廂里奇怪的氛圍。

    接下來的時間里，無論是杜若，還是另外兩人，都默契地沒有提到今天這一次見面的原因。

    倒是謝孟廷在那天回去后，就查了不少關(guān)于杜若的資料，其中也包括了杜若之前出演的一些作品，聊天的時候也不免帶出了些，讓杜若也暗暗吃驚于謝孟廷的了解。

    “當演員很辛苦吧?！?/br>
    聽見謝孟廷這樣說，杜若先是一愣，下一刻嘴角卻露出了微笑，“確實，但也很幸福?！?/br>
    “哦？”謝孟廷身體微微前傾。

    “沒有哪一場戲會是容易的，也沒有哪一個角色是輕松的。但是將一個角色演繹出來，當看到作品出來的那一剎那的滿足感，也是無與倫比的?！闭f出這些的時候，杜若輕笑，眼底仿佛有星光閃爍。

    那眼中露出的欣喜，讓謝孟廷也不由地勾起了唇角。

    在接下來聊天的時候，盡管謝孟廷和杜若都未必注意到，兩人之間已經(jīng)沒有了一開始見面時的生疏。

    在桌上的菜全被撤下去，換上果盤之后，謝孟廷手指輕點桌面，沉吟片刻，道：“今天突然邀請你，你應(yīng)該會有些疑惑吧。只不過有些事情，我還是希望能夠當面和你說，但一直對于應(yīng)該怎樣和你說猶豫不定。”

    “我想了很長時間，或許應(yīng)該讓你先看看這個?！敝x孟廷將帶來的牛皮紙袋放上桌，兩指壓在牛皮紙袋上，推到杜若的面前。

    杜若斂眸，看著自己面前的牛皮紙袋，卻沒有第一時間伸出手。

    第一百七十章

    在他們剛才開始談話之前，賀鴻飛就找了借口出門，現(xiàn)在包廂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杜若翻到報告的最后一頁，目光停留在那一行結(jié)果上，久久都沒有移開，他低著頭，將自己的情緒都藏在了陰影中， 教人分辨不出。

    謝孟廷觀察著杜若的神色，眼底若有所思：“你看起來似乎并不驚訝?！?/br>
    “假如我說實際上我很驚訝， 您相信嗎？”杜若將報告合上，輕輕地放在桌上， 抬眼看向謝孟廷的同時，輕輕扯了扯嘴角，卻沒有力氣露出笑容。

    兩雙相似又明顯不同的眼眸相對，包廂里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只留下輕緩的呼吸聲在空氣中拉長。

    “我相信?！敝x孟廷望著杜若將雙手放在身前，下意識做出的防備性姿態(tài)， 收斂起臉上的笑容， 眼底帶上了幾分無奈， “或許，我可以喊你小若嗎？”

    見杜若點頭后，謝孟廷才繼續(xù)道：“事實上， 我主動提出邀請， 將這件事先告知你的原因， 就是想要與你商量。我愿意聽取你的意見， 也希望能夠?qū)⑽业囊庠负完P(guān)心傳達給你?！?/br>
    他頓了頓，望著杜若的眼神里帶著難以掩蓋的關(guān)心：“不管怎么說，我都是你的親生父親，你不需要對我產(chǎn)生敵意，或是懷疑。”

    “錯過你的這么多年，我很抱歉?！?/br>
    謝孟廷眼底的神色溫和真誠，說到最后一句的時候，終于繃不住情緒，在尾音泄露出些許沙啞。

    杜若直視著謝孟廷的眼睛，微微抿唇，淡淡道：“或許，我能問一下您現(xiàn)在的想法嗎？”

    “我調(diào)查了你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提到這兩人，謝孟廷臉上的表情瞬間冷了下來，厭惡的情緒在他的眼底一閃而過，“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夠帶你回家，將你認回來。而那兩人應(yīng)該如何，就看你的意愿。”

    “那……另一個人呢？”

    杜若沒有明說“另一個人”是誰，但無論是杜若，謝孟廷，還是不在房間里的賀鴻飛，都明白他指的究竟是誰。

    “他會回到自己應(yīng)該在的位置?！敝x孟廷直視著杜若的眼睛，一字一頓，仿佛在向他做出保證。

    杜若沉吟片刻，“我需要好好地想一想?！?/br>
    謝孟廷看出杜若眼底的猶豫不定，他也沒有追問，而是話題一轉(zhuǎn)，“又或者，今年春節(jié)的時候，你愿意來用一頓年夜飯嗎？”

    杜若手指微微縮攏，目光觸及到謝孟廷眼底的關(guān)心后，卻驀地眸光一動，略微停頓了一瞬，下巴輕而緩地點了點。

    就看向?qū)γ婺桥c自己相似又不同的面容上，瞬間便浮現(xiàn)出了驚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