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正是：心猿里應(yīng)降邪怪，土木司門接圣僧。畢竟不知那妖精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下卷 第八十三回　心猿識得丹頭　姹女還歸本性

    本章字?jǐn)?shù):7167

    卻說三藏著妖精送出洞外，沙和尚近前問曰：“師父出來，師兄何在？”八戒道：“他有算計，必定貼換師父出來也?！比赜檬种钢溃骸澳銕熜衷谒抢锪??！卑私湫Φ溃骸半缗K殺人！在肚里做甚？出來罷！”行者在里邊叫道：“張開口，等我出來！”那怪真?zhèn)€把口張開。行者變得小小的，睮在咽喉之內(nèi)，正欲出來，又恐他無理來咬，即將鐵棒取出，吹口仙氣，叫“變！”

    變作個棗核釘兒，撐住他的上腭子，把身一縱跳出口外，就把鐵棒順手帶出，把腰一躬，還是原身法象，舉起棒來就打。那妖精也隨手取出兩口寶劍，丁當(dāng)架住。兩個在山頭上這場好殺：

    雙舞劍飛當(dāng)面架，金箍棒起照頭來。一個是天生猴屬心猿體，一個是地產(chǎn)精靈姹女骸。他兩個，恨沖懷，喜處生仇大會垓。那個要取元陽成配偶，這個要戰(zhàn)純陰結(jié)圣胎。棒舉一天寒霧漫，劍迎滿地黑塵篩。因長老，拜如來，恨苦相爭顯大才，水火不投母道損，陰陽難合各分開。兩家斗罷多時節(jié)，地動山搖樹木摧。

    八戒見他們賭斗，口里絮絮叨叨，返恨行者，轉(zhuǎn)身對沙僧道：

    “兄弟，師兄胡纏！才子在他肚里，輪起拳來，送他一個滿肚紅，扒開肚皮鉆出來，卻不了帳？怎么又從他口里出來，卻與他爭戰(zhàn)，讓他這等猖狂！”沙僧道：“正是，卻也虧了師兄深洞中救出師父，返又與妖精廝戰(zhàn)。且請師父自家坐著，我和你各持兵器，助助大哥，dd妖精去來?！卑私鋽[手道：“不，不，不！他有神通，我們不濟?！鄙成溃骸罢f那里話！都是大家有益之事，雖說不濟，卻也放屁添風(fēng)?！蹦谴糇右粫r興發(fā)，掣了釘鈀，叫聲“去來！”他兩個不顧師父，一擁駕風(fēng)趕上，舉釘鈀，使寶杖，望妖精亂打。那妖精戰(zhàn)行者一個已是不能，又見他二人，怎生抵?jǐn)?，急回頭抽身就走。行者喝道：“兄弟們趕上！”那妖精見他們趕得緊，即將右腳上花鞋脫下來，吹口仙氣，念個咒語，叫“變！”即變作本身模樣，使兩口劍舞將來，將身一幌，化一陣清風(fēng)，徑直回去。這番也只說戰(zhàn)他們不過，顧命而回，豈知又有這般樣事！

    也是三藏災(zāi)星未退：他到了洞門前牌樓下，卻見唐僧在那里獨坐，他就近前一把抱住，搶了行李，咬斷韁繩，連人和馬，復(fù)又?jǐn)z將進去不題。

    且說八戒閃個空，一鈀把妖精打落地，乃是一只花鞋。行者看見道：“你這兩個呆子！看著師父罷了，誰要你來幫甚么功！”八戒道：“沙和尚，如何么！我說莫來。這猴子好的有些夾腦風(fēng)，我們替他降了妖怪，返落得他生報怨！”行者道：“在那里降了妖怪？那妖怪昨日與我戰(zhàn)時，使了一個遺鞋計哄了。你們走了，不知師父如何，我們快去看看！”三人急回來，果然沒了師父，連行李白馬一并無蹤?；诺脗€八戒兩頭亂跑，沙僧前后跟尋，孫大圣亦心焦性燥。正尋覓處，只見那路旁邊斜軃著半截兒韁繩。他一把拿起，止不住眼中流淚，放聲叫道：“師父啊！

    我去時辭別人和馬，回來只見這些繩！”正是那見鞍思俊馬，滴淚想親人。八戒見他垂淚，忍不住仰天大笑。行者罵道：“你這個夯貨！又是要散火哩！”八戒又笑道：“哥啊，不是這話，師父一定又被妖精攝進洞去了。常言道，事無三不成，你進洞兩遭了，再進去一遭，管情救出師父來也。”行者揩了眼淚道：“也罷，到此地位，勢不容己，我還進去。你兩個沒了行李馬匹耽心，卻好生把守洞口?！?/br>
    好大圣，即轉(zhuǎn)身跳入里面，不施變化，就將本身法相。真?zhèn)€是：古怪別腮心里強，自小為怪神力壯。高低面賽馬鞍鞒，眼放金光如火亮。渾身毛硬似鋼針，虎皮裙系明花響。上天撞散萬云飛，下?；炱鹎永恕．?dāng)天倚力打天王，擋退十萬八千將。官封大圣美猴精，手中慣使金箍棒。今日西天任顯能，復(fù)來洞內(nèi)扶三藏。你看他停住云光，徑到了妖精宅外，見那門樓門關(guān)了，不分好歹，輪鐵棒一下打開，闖將進去。那里邊靜悄悄，全無人跡，東廊下不見唐僧，亭子上桌椅與各處家火，一件也無。原來他的洞里周圍有三百余里，妖精窠xue甚多。前番攝唐僧在此，被行者尋著，今番攝了，又怕行者來尋，當(dāng)時搬了，不知去向。

    惱得這行者跌腳捶胸，放聲高叫道：“師父啊！你是個晦氣轉(zhuǎn)成的唐三藏，災(zāi)殃鑄就的取經(jīng)僧！噫！這條路且是走熟了，如何不在？卻教老孫那里尋找也！”正自吆喝爆燥之間，忽聞得一陣香煙撲鼻，他回了性道：“這香煙是從后面飄出，想是在后頭哩。”拽開步，提著鐵棒，走將進去看時，也不見動靜。只見有三間倒坐兒，近后壁卻鋪一張龍吞口雕漆供桌，桌上有一個大流金香爐，爐內(nèi)有香煙馥郁。那上面供養(yǎng)著一個大金字牌，牌上寫著“尊父李天王之位”，略次些兒寫著“尊兄哪吒三太子位”。

    行者見了滿心歡喜，也不去搜妖怪找唐僧，把鐵棒捻作個繡花針兒，揌在耳朵里，輪開手，把那牌子并香爐拿將起來，返云光，徑出門去。至洞口，唏唏哈哈，笑聲不絕。八戒沙僧聽見，掣放洞口，迎著行者道：“哥哥這等歡喜，想是救出師父也？”行者笑道：“不消我們救，只問這牌子要人?！卑私涞溃骸案绨?，這牌子不是妖精，又不會說話，怎么問他要人？”行者放在地下道：

    “你們看！”沙僧近前看時，上寫著“尊父李天王之位”、“尊兄哪吒三太子位”。沙僧道：“此意何也？”行者道：“這是那妖精家供養(yǎng)的。我闖入他住居之所，見人跡俱無，惟有此牌。想是李天王之女，三太子之妹，思凡下界，假扮妖邪，將我?guī)煾笖z去。不問他要人，卻問誰要？你兩個且在此把守，等老孫執(zhí)此牌位，徑上天堂玉帝前告?zhèn)€御狀，教天王爺兒們還我?guī)煾浮！卑私涞溃?/br>
    “哥啊，常言道，告人死罪得死罪，須是理順，方可為之。況御狀又豈是可輕易告的？你且與我說，怎的告他？”行者笑道：“我有主張，我把這牌位香爐做個證見，另外再備紙狀兒?！卑私涞溃?/br>
    “狀兒上怎么寫？你且念念我聽。”行者道：“告狀人孫悟空，年甲在牒，系東土唐朝西天取經(jīng)僧唐三藏徒弟。告為假妖攝陷人口事。今有托塔天王李靖同男哪吒太子，閨門不謹(jǐn)，走出親女，在下方陷空山無底洞變化妖邪，迷害人命無數(shù)。今將吾師攝陷曲邃之所，渺無尋處。若不狀告，切思伊父子不仁，故縱女氏成精害眾。伏乞憐準(zhǔn)，行拘至案，收邪救師，明正其罪，深為恩便。

    有此上告。”八戒沙僧聞其言，十分歡喜道：“哥啊，告的有理，必得上風(fēng)。切須早來，稍遲恐妖精傷了師父性命?！毙姓叩溃骸拔铱?！我快！多時飯熟，少時茶滾就回?！?/br>
    好大圣，執(zhí)著這牌位香爐，將身一縱，駕祥云直至南天門外。時有把天門的大力天王與護國天王見了行者，一個個都控背躬身，不敢攔阻，讓他進去。直至通明殿下，有張葛許邱四大天師迎面作禮道：“大圣何來？”行者道：“有紙狀兒，要告兩個人哩?！碧鞄煶泽@道：“這個賴皮，不知要告那個。”無奈，將他引入靈霄殿下啟奏。蒙旨宣進，行者將牌位香爐放下，朝上禮畢，將狀子呈上。葛仙翁接了，鋪在御案。玉帝從頭看了，見這等這等，即將原狀批作圣旨，宣西方長庚太白金星領(lǐng)旨到云樓宮宣托塔李天王見駕。行者上前奏道：“望天主好生懲治，不然，又別生事端?！庇竦塾址愿溃骸霸嬉踩??！毙姓叩溃骸袄蠈O也去？”

    四天師道：“萬歲已出了旨意，你可同金星去來?！毙姓哒?zhèn)€隨著金星，縱云頭早至云樓宮。原來是天王住宅，號云樓宮。金星見宮門首有個童子侍立，那童子認(rèn)得金星，即入里報道：“太白金星老爺來了，”天王遂出迎迓，又見金星捧著旨意，即命焚香。及轉(zhuǎn)身，又見行者跟入，天王即又作怒。你道他作怒為何？

    當(dāng)年行者大鬧天宮時，玉帝曾封天王為降魔大元帥，封哪吒太子為三壇海會之神，帥領(lǐng)天兵，收降行者，屢戰(zhàn)不能取勝。還是五百年前敗陣的仇氣，有些惱他，故此作怒。他且忍不住道：

    “老長庚，你赍得是甚么旨意？”金星道：“是孫大圣告你的狀子?！蹦翘焱醣臼菬溃犚娬f個“告”字，一發(fā)雷霆大怒道：“他告我怎的？”金星道：“告你假妖攝陷人口事。你焚了香，請自家開讀?！蹦翘焱鯕夂艉舻脑O(shè)了香案，望空謝恩。拜畢，展開旨意看了，原來是這般這般，如此如此，恨得他手撲著香案道：“這個猴頭！他也錯告我了！”金星道：“且息怒，現(xiàn)有牌位香爐在御前作證，說是你親女哩?！碧焱醯溃骸拔抑褂腥齻€兒子，一個女兒。大小兒名金吒，侍奉如來，做前部護法。二小兒名木叉，在南海隨觀世音做徒弟。三小兒得名哪吒，在我身邊，早晚隨朝護駕。一女年方七歲，名貞英，人事尚未省得，如何會做妖精！

    不信，抱出來你看。這猴頭著實無禮！且莫說我是天上元勛，封受先斬后奏之職，就是下界小民，也不可誣告。律云：誣告加三等?！苯惺窒拢骸皩⒖`妖索把這猴頭捆了！”那庭下擺列著巨靈神、魚肚將、藥叉雄帥，一擁上前，把行者捆了。金星道：“李天王莫闖禍??！我在御前同他領(lǐng)旨意來宣你的人。你那索兒頗重，一時捆壞他，閣氣?！碧焱醯溃骸敖鹦前。扑@等詐偽告擾，怎該容他！你且坐下，待我取砍妖刀砍了這個猴頭，然后與你見駕回旨！”金星見他取刀，心驚膽戰(zhàn)，對行者道：“你干事差了，御狀可是輕易告的？你也不訪的實，似這般亂弄，傷其性命，怎生是好？”行者全然不懼，笑吟吟的道：“老官兒放心，一些沒事。老孫的買賣，原是這等做，一定先輸后贏?！?/br>
    說不了，天王輪過刀來，望行者劈頭就砍。早有那三太子趕上前，將斬腰劍架住，叫道：“父王息怒。”天王大驚失色。噫！

    父見子以劍架刀，就當(dāng)喝退，怎么返大驚失色？原來天王生此子時，他左手掌上有個“哪”字，右手掌上有個“吒”字，故名哪吒。這太子三朝兒就下海凈身闖禍，踏倒水晶宮，捉住蛟龍要抽筋為絳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殺之。哪吒奮怒，將刀在手，割rou還母，剔骨還父，還了父精母血，一點靈魂，徑到西方極樂世界告佛。佛正與眾菩薩講經(jīng)，只聞得幢幡寶蓋有人叫道：“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將碧藕為骨，荷葉為衣，念動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運用神力，法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廣大，后來要殺天王，報那剔骨之仇。天王無奈，告求我佛如來。如來以和為尚，賜他一座玲瓏剔透舍利子如意黃金寶塔，那塔上層層有佛，艷艷光明。喚哪吒以佛為父，解釋了冤仇。所以稱為托塔李天王者，此也。今日因閑在家，未曾托著那塔，恐哪吒有報仇之意，故嚇個大驚失色。卻即回手，向塔座上取了黃金寶塔，托在手間問哪吒道：“孩兒，你以劍架住我刀，有何話說？”哪吒棄劍叩頭道：“父王，是有女兒在下界哩?！碧焱醯溃骸昂?，我只生了你姊妹四個，那里又有個女兒哩？”哪吒道：“父王忘了，那女兒原是個妖精，三百年前成怪，在靈山偷食了如來的香花寶燭，如來差我父子天兵，將他拿住。拿住時，只該打死，如來吩咐道，積水養(yǎng)魚終不釣，深山喂鹿望長生，當(dāng)時饒了他性命。積此恩念，拜父王為父，拜孩兒為兄，在下方供設(shè)牌位，侍奉香火。不期他又成精，陷害唐僧，卻被孫行者搜尋到巢xue之間，將牌位拿來，就做名告了御狀。

    此是結(jié)拜之恩女，非我同胞之親妹也?！碧焱趼勓糟と惑@訝道：

    “孩兒，我實忘了，他叫做甚么名字？”太子道：“他有三個名字：

    他的本身出處，喚做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偷香花寶燭，改名喚做半截觀音；如今饒他下界，又改了，喚做地涌夫人是也?！碧焱鯀s才省悟，放下寶塔，便親手來解行者。行者就放起刁來道：

    “那個敢解我！要便連繩兒抬去見駕，老孫的官事才贏！”慌得天王手軟，太子無言，眾家將委委而退。那大圣打滾撒賴，只要天王去見駕。天王無計可施，哀求金星說個方便。金星道：“古人云，萬事從寬。你干事忒緊了些兒，就把他捆住，又要殺他。

    這猴子是個有名的賴皮，你如今教我怎的處！若論你令郎講起來，雖是恩女，不是親女，卻也晚親義重，不拘怎生折辨，你也有個罪名?！碧焱醯溃骸袄闲窃跽f個方便，就沒罪了。”金星道：

    “我也要和解你們，卻只是無情可說?！碧焱跣Φ溃骸澳惆涯亲嗾邪彩诠巽暤氖抡f說，他也罷了?！闭?zhèn)€金星上前，將手摸著行者道：“大圣，看我薄面，解了繩好去見駕?！毙姓叩溃骸袄瞎賰?，不用解，我會滾法，一路滾就滾到也?！苯鹦切Φ溃骸澳氵@猴忒恁寡情，我昔日也曾有些恩義兒到你，你這些些事兒，就不依我？”

    行者道：“你與我有甚恩義？”金星道：“你當(dāng)年在花果山為怪，伏虎降龍，強消死籍，聚群妖大肆猖狂，上天欲要擒你，是老身力奏，降旨招安，把你宣上天堂，封你做弼馬溫。你吃了玉帝仙酒，后又招安，也是老身力奏，封你做齊天大圣。你又不守本分，偷桃盜酒，竊老君之丹，如此如此，才得個無滅無生。若不是我，你如何得到今日？”行者道：“古人說得好，死了莫與老頭兒同墓，干凈會揭挑人！我也只是做弼馬溫，鬧天宮罷了，再無甚大事。也罷，也罷，看你老人家面皮，還教他自己來解?！碧焱醪鸥蚁蚯?，解了縛，請行者著衣上坐，一一上前施禮。

    行者朝了金星道：“老官兒，何如？我說先輸后贏，買賣兒原是這等做?？齑咚ヒ婑{，莫誤了我的師父?！苯鹦堑溃骸澳Γ诉@一會，也吃錘茶兒去?！毙姓叩溃骸澳愠运牟?，受他的私，賣放犯人，輕慢圣旨，你得何罪？”金星道：“不吃茶！不吃茶！連我也賴將起來了！李天王，快走快走！”天王那里敢去，怕他沒的說做有的，放起刁來，口里胡說亂道，怎生與他折辨，沒奈何，又央金星，教說方便。金星道：“我有一句話兒，你可依我？”行者道：“繩捆刀砍之事，我也通看你面，還有甚話？你說！

    你說！說得好，就依你；說得不好，莫怪?！苯鹦堑溃骸耙蝗展偈率沾?，你告了御狀，說妖精是天王的女兒，天王說不是，你兩個只管在御前折辨，反復(fù)不已，我說天上一日，下界就是一年。這一年之間，那妖精把你師父陷在洞中，莫說成親，若有個喜花下兒子，也生了一個小和尚兒，卻不誤了大事？”行者低頭想道：“是啊！我離八戒沙僧，只說多時飯熟、少時茶滾就回，今已弄了這半會，卻不遲了？老官兒，既依你說，這旨意如何回繳？”

    金星道：“教李天王點兵，同你下去降妖，我去回旨?！毙姓叩溃?/br>
    “你怎么樣回？”金星道：“我只說原告脫逃，被告免提?！毙姓咝Φ溃骸昂冒?！我倒看你面情罷了，你倒說我脫逃！教他點兵在南天門外等我，我即和你回旨繳狀去。”天王害怕道：“他這一去，若有言語，是臣背君也?！毙姓叩溃骸澳惆牙蠈O當(dāng)甚么樣人？我也是個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豈又有污言頂你？”天王即謝了行者，行者與金星回旨。天王點起本部天兵，徑出南天門外。金星與行者回見玉帝道：“陷唐僧者，乃金鼻白毛老鼠成精，假設(shè)天王父子牌位。天王知之，已點兵收怪去了，望天尊赦罪?！庇竦垡阎饲椋堤於髅饩?。行者即返云光，到南天門外，見天王、太子，布列天兵等候。噫！那些神將，風(fēng)滾滾，霧騰騰，接住大圣，一齊墜下云頭，早到了陷空山上。

    八戒沙僧眼巴巴正等，只見天兵與行者來了。呆子迎著天王施禮道：“累及！累及！”天王道：“天蓬元帥，你卻不知，只因我父子受他一炷香，致令妖精無理，困了你師父，來遲莫怪。這個山就是陷空山了？但不知他的洞門還向那邊開？”行者道：

    “我這條路且是走熟了。只是這個洞叫做個無底洞，周圍有三百余里，妖精窠xue甚多。前番我?guī)煾冈谀莾傻嗡拈T樓里，今番靜悄悄，鬼影也沒個，不知又搬在何處去也。”天王道：“任他設(shè)盡千般計，難脫天羅地網(wǎng)中。到洞門前，再作道理。”大家就行。咦，約有十余里，就到了那大石邊。行者指那缸口大的門兒道：“兀的便是也。”天王道：“不入虎xue，安得虎子！誰敢當(dāng)先”行者道：“我當(dāng)先?！比拥溃骸拔曳钪冀笛耶?dāng)先?！蹦谴糇颖忝ё财饋?，高聲叫道：“當(dāng)頭還要我老豬！”天王道：“不須羅噪，但依我分?jǐn)[：孫大圣和太子同領(lǐng)著兵將下去，我們?nèi)嗽诳谏习咽?，做個里應(yīng)外合，教他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才顯些些手段?！北娙硕即饝?yīng)了一聲“是”。

    你看那行者和三太子，領(lǐng)了兵將，望洞里只是一溜。駕起云光，閃閃爍爍，抬頭一望，果然好個洞?。阂琅f雙輪日月，照般一望山川。珠淵玉井暖韜煙，更有許多堪羨。迭迭朱樓畫閣，嶷嶷赤壁青田。三春楊柳九秋蓮，兀的洞天罕見。頃刻間，停住了云光，徑到那妖精舊宅。挨門兒搜尋，吆吆喝喝，一重又一重，一處又一處，把那三百里地草都踏光了，那見個妖精？那見個三藏？都只說：“這孽畜一定是早出了這洞，遠(yuǎn)遠(yuǎn)去哩。”那曉得在那東南黑角落上，望下去，另有個小洞。洞里一重小小門，一間矮矮屋，盆栽了幾種花，檐傍著數(shù)竿竹，黑氣氳氳，暗香馥馥，老怪?jǐn)z了三藏，搬在這里逼住成親，只說行者再也找不著。

    誰知他命合該休，那些小怪在里面，一個個嚌嚌嘈嘈，挨挨簇簇。中間有個大膽些的，伸起頸來，望洞外略看一看，一頭撞著個天兵，一聲嚷道：“在這里！”那行者惱起性來，捻著金箍棒，一下闖將進去，那里邊窄小，窩著一窟妖精。三太子縱起天兵，一齊擁上，一個個那里去躲？行者尋著唐僧，和那龍馬，和那行李。那老怪尋思無路，看著哪吒太子，只是磕頭求命。太子道：

    “這是玉旨來拿你，不當(dāng)小可。我父子只為受了一炷香。險些兒和尚拖木頭，做出了寺！”啈聲“天兵，取下縛妖索，把那些妖精都捆了！”老怪也少不得吃場苦楚。返云光，一齊出洞。行者口里嘻嘻嘎嘎。天王掣開洞口，迎著行者道：“今番卻見你師父也?！毙姓叩溃骸岸嘀x了！多謝了！”就引三藏拜謝天王，次及太子。沙僧八戒只是要碎剮那老精，天王道：“他是奉玉旨拿的，輕易不得。我們還要去回旨哩?！币贿吿焱跬宇I(lǐng)著天兵神將，押住妖精，去奏天曹，聽候發(fā)落；一邊行者擁著唐僧，沙僧收拾行李，八戒攏馬，請?zhí)粕T馬，齊上大路。這正是：割斷絲蘿干金海，打開玉鎖出樊籠。畢竟不知前去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下卷 第八十四回　難滅伽持圓大覺　法王成正體天然

    本章字?jǐn)?shù):7556

    話說唐三藏固住元陽，出離了煙花苦套，隨行者投西前進。不覺夏時，正值那熏風(fēng)初動，梅雨絲絲，好光景：冉冉綠陰密，風(fēng)輕燕引雛。新荷翻沼面，修竹漸扶蘇。芳草連天碧，山花遍地鋪。溪邊蒲插劍，榴火壯行圖。師徒四眾，耽炎受熱，正行處，忽見那路旁有兩行高柳，柳陰中走出一個老母，右手下攙著一個小孩兒，對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兒撥馬東回，進西去都是死路。“唬得個三藏跳下馬來，打個問訊道：

    “老菩薩，古人云，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怎么西進便沒路了？”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那里去，有五六里遠(yuǎn)近，乃是滅法國。那國王前生那世里結(jié)下冤仇，今世里無端造罪。二年前許下一個羅天大愿，要殺一萬個和尚，這兩年陸陸續(xù)續(xù)，殺彀了九千九百九十六個無名和尚，只要等四個有名的和尚，湊成一萬，好做圓滿哩。你們?nèi)ィ舻匠侵?，都是送命王菩薩！”三藏聞言，心中害怕，戰(zhàn)兢兢的道：“老菩薩，深感盛情，感謝不盡！但請問可有不進城的方便路兒，我貧僧轉(zhuǎn)過去罷。”那老母笑道：

    “轉(zhuǎn)不過去，轉(zhuǎn)不過去，只除是會飛的，就過去了也?！卑私湓谂赃呝u嘴道：“mama兒莫說黑話，我們都會飛哩?！毙姓呋鹧劢鹁?，其實認(rèn)得好歹，那老母攙著孩兒，原是觀音菩薩與善財童子，慌得倒身下拜，叫道：“菩薩，弟子失迎！失迎！”那菩薩一朵祥云，輕輕駕起，嚇得個唐長老立身無地，只情跪著磕頭。八戒沙僧也慌跪下，朝天禮拜。一時間，祥云縹緲，徑回南海而去。行者起來，扶著師父道：“請起來，菩薩已回寶山也。”三藏起來道：“悟空，你既認(rèn)得是菩薩，何不早說？”行者笑道：“你還問話不了，我即下拜，怎么還是不早哩？”八戒沙僧對行者道：“感蒙菩薩指示，前邊必是滅法國，要殺和尚，我等怎生奈何？”行者道：“呆子休怕！我們曾遭著那毒魔狠怪，虎xue龍?zhí)?，更不曾傷損？此間乃是一國凡人，有何懼哉？只奈這里不是住處。天色將晚，且有鄉(xiāng)村人家，上城買賣回來的，看見我們是和尚，嚷出名去，不當(dāng)穩(wěn)便。且引師父找下大路，尋個僻靜之處，卻好商議?！闭?zhèn)€三藏依言，一行都閃下路來，到一個坑坎之下坐定。

    行者道：“兄弟，你兩個好生保守師父，待老孫變化了，去那城中看看，尋一條僻路，連夜去也。”三藏叮囑道：“徒弟啊，莫當(dāng)小可，王法不容，你須仔細(xì)！”行者笑道：“放心！放心！老孫自有道理。”

    好大圣，話畢將身一縱，唿哨的跳在空中。怪哉：上面無繩扯，下頭沒棍撐，一般同父母，他便骨頭輕。佇立在云端里、往下觀看，只見那城中喜氣沖融，祥光蕩漾。行者道：“好個去處，為何滅法？”看一會，漸漸天昏，又見那：十字街燈光燦爛，九重殿香藹鐘鳴。七點皎星照碧漢，八方客旅卸行蹤。六軍營，隱隱的畫角才吹；五鼓樓，點點的銅壺初滴。四邊宿霧昏昏，三市寒煙藹藹。兩兩夫妻歸繡幕，一輪明月上東方。他想著：“我要下去，到街坊打看路徑，這般個嘴臉撞見人，必定說是和尚，等我變一變了?！蹦碇E，念動真言，搖身一變，變做個撲燈蛾兒：

    形細(xì)翼磽輕巧，滅燈撲燭投明。本來面目化生成，腐草中間靈應(yīng)。每愛炎光觸焰，忙忙飛繞無停。紫衣香翅趕流螢，最喜夜深風(fēng)靜。但見他翩翩翻翻，飛向六街三市。傍房檐，近屋角，正行時，忽見那隅頭拐角上一灣子人家，人家門首掛著個燈籠兒。他道：“這人家過元宵哩？怎么挨排兒都點燈籠？”他yingying翅飛近前來，仔細(xì)觀看，正當(dāng)中一家子方燈籠上，寫著安歇往來商賈六字，下面又寫著王小二店四字，行者才知是開飯店的。又伸頭打一看，看見有八九個人，都吃了晚飯，寬了衣服，卸了頭巾，洗了腳手，各各上床睡了。行者暗喜道：“師父過得去了?！蹦愕浪趺淳椭^得去？他要起個不良之心，等那些人睡著，要偷他的衣服頭巾，裝做俗人進城。

    噫，有這般不遂意的事！正思忖處，只見那小二走向前，吩咐：“列位官人仔細(xì)些，我這里君子小人不同，各人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著?！蹦阆肽窃谕庾鲑I賣的人，那樣不仔細(xì)？又聽得店家吩咐，越發(fā)謹(jǐn)慎。他都爬起來道：“主人家說得有理，我們走路的人辛苦，只怕睡著，急忙不醒，一時失所，奈何？你將這衣服，頭巾、搭聯(lián)都收進去，待天將明，交付與我們起身。”那王小二真?zhèn)€把些衣物之類，盡情都搬進他屋里去了。行者性急，展開翅，就飛入里面，丁在一個頭巾架上。又見王小二去門首摘了燈籠，放下吊搭，關(guān)了門窗，卻才進房，脫衣睡下。那王小二有個婆婆，帶了兩個孩子，哇哇聒噪，急忙不睡。那婆子又拿了一件破衣，補補納綱，也不見睡。行者暗想道：“若等這婆子睡下下手，卻不誤了師父？”又恐更深，城門閉了，他就忍不住，飛下去，望燈上一撲，真是舍身投火焰，焦額探殘生，那盞燈早已息了。他又搖身一變，變作個老鼠，睳睳哇哇的叫了兩聲，跳下來，拿著衣服頭巾，往外就走。那婆子慌慌張張的道：“老頭子！

    不好了！夜耗子成精也！”行者聞言，又弄手段，攔著門厲聲高叫道：“王小二，莫聽你婆子胡說，我不是夜耗子成精。明人不做暗事，吾乃齊天大圣臨凡，保唐僧往西天取經(jīng)。你這國王無道，特來借此衣冠，裝扮我?guī)煾浮Ｒ粫r過了城去，就便送還?！蹦峭跣《犙裕惠炥A起來，黑天摸地，又是著忙的人，撈著褲子當(dāng)衫子，左穿也穿不上，右套也套不上。

    那大圣使個攝法，早已駕云出去，復(fù)翻身，徑至路下坑坎邊前。三藏見星光月皎，探身凝望，見是行者，來至近前，即開口叫道：“徒弟，可過得滅法國么？”行者上前放下衣物道：“師父，要過滅法國，和尚做不成?！卑私涞溃骸案?，你勒掯那個哩？不做和尚也容易，只消半年不剃頭，就長出毛來也。”行者道：“那里等得半年！眼下就都要做俗人哩！”那呆子慌了道：“但你說話，通不察理。我們?nèi)缃穸际呛蜕?，眼下要做俗人，卻怎么戴得頭巾？就是邊兒勒住，也沒收頂繩處?！比睾鹊溃骸安灰蚧ǎ腋烧?！端的何如？”行者道：“師父，他這城池我已看了。雖是國王無道殺僧，卻倒是個真天子，城頭上有祥光喜氣。城中的街道，我也認(rèn)得，這里的鄉(xiāng)談，我也省得，會說。卻才在飯店內(nèi)借了這幾件衣服頭巾，我們且扮作俗人，進城去借了宿，至四更天就起來，教店家安排了齋吃；捱到五更時候，挨城門而去，奔大路西行，就有人撞見扯住，也好折辨，只說是上邦欽差的，滅法王不敢阻滯，放我們來的?！鄙成溃骸皫熜痔幍淖町?dāng)，且依他行。”真?zhèn)€長老無奈，脫了褊衫，去了僧帽，穿了俗人的衣服，戴了頭巾。沙僧也換了，八戒的頭大，戴不得巾兒，被行者取了些針線，把頭巾扯開，兩頂縫做一頂，與他搭在頭上，揀件寬大的衣服，與他穿了，然后自家也換上一套道：“列位，這一去，把師父徒弟四個字兒且收起。”八戒道：“除了此四字，怎的稱呼？”行者道：“都要做弟兄稱呼：師父叫做唐大官兒，你叫做朱三官兒，沙僧叫做沙四官兒，我叫做孫二官兒。但到店中，你們切休言語，只讓我一個開口答話。等他問甚么買賣，只說是販馬的客人。把這白馬做個樣子，說我們是十弟兄，我四個先來賃店房賣馬。那店家必然款待我們，我們受用了，臨行時，等我拾塊瓦查兒，變塊銀子謝他，卻就走路?！遍L老無奈，只得曲從。

    四眾忙忙的牽馬挑擔(dān)，跑過那邊。此處是個太平境界，入更時分，尚未關(guān)門，徑直進去，行到王小二店門首，只聽得里邊叫哩。有的說：“我不見了頭巾！”有的說：“我不見了衣服！”行者只推不知，引著他們，往斜對門一家安歇。那家子還未收燈籠，即近門叫道：“店家，可有閑房兒我們安歇？”那里邊有個婦人答應(yīng)道：“有，有，有，請官人們上樓。”說不了，就有一個漢子來牽馬。行者把馬兒遞與牽進去，他引著師父，從燈影兒后面，徑上樓門。那樓上有方便的桌椅，推開窗格，映月光齊齊坐下。

    只見有人點上燈來，行者攔門，一口吹息道：“這般月亮不用燈?！蹦侨瞬畔氯?，又一個丫環(huán)拿四碗清茶。行者接住，樓下又走上一個婦人來，約有五十七八歲的模樣，一直上樓，站著旁邊問道：“列位客官，那里來的？有甚寶貨？”行者道：“我們是北方來的，有幾匹粗馬販賣?！蹦菋D人道：“販馬的客人尚還小?！?/br>
    行者道：“這一位是唐大官，這一位是朱三官，這一位是沙四官，我學(xué)生是孫二官。”婦人笑道：“異姓?！毙姓叩溃骸罢钱愋胀?。我們共有十個弟兄，我四個先來賃店房打火；還有六個在城外借歇，領(lǐng)著一群馬，因天晚不好進城。待我們賃了房子，明早都進來，只等賣了馬才回?！蹦菋D人道：“一群有多少馬？”

    行者道：“大小有百十匹兒，都象我這個馬的身子，卻只是毛片不一?！眿D人笑道：“孫二官人誠然是個客綱客紀(jì)。早是來到舍下，第二個人家也不敢留你。我舍下院落寬闊，槽札齊備，草料又有，憑你幾百匹馬都養(yǎng)得下。卻一件：我舍下在此開店多年，也有個賤名。先夫姓趙，不幸去世久矣，我喚做趙寡婦店。我店里三樣兒待客。如今先小人，后君子，先把房錢講定后好算帳?！毙姓叩溃骸罢f得是。你府上是那三樣待客？常言道，貨有高低三等價，客無遠(yuǎn)近一般看，你怎么說三樣待客？你可試說說我聽?！壁w寡婦道：“我這里是上、中、下三樣。上樣者：五果五菜的筵席，獅仙斗糖桌面二位一張，請小娘兒來陪唱陪歇，每位該銀五錢，連房錢在內(nèi)?！毙姓咝Φ溃骸跋鄳?yīng)??！我那里五錢銀子還不彀請小娘兒哩?！惫褘D又道：“中樣者：合盤桌兒，只是水果、熱酒，篩來憑自家猜枚行令，不用小娘兒，每位只該二錢銀子?！毙姓叩溃骸耙话l(fā)相應(yīng)！下樣兒怎么？”婦人道：“不敢在尊客面前說?！毙姓叩溃骸耙舱f說無妨，我們好揀相應(yīng)的干。”婦人道：

    “下樣者：沒人伏侍，鍋里有方便的飯，憑他怎么吃：吃飽了，拿個草兒，打個地鋪，方便處睡覺，天光時，憑賜幾文飯錢，決不爭競?！卑私渎犝f道：“造化，造化！老朱的買賣到了！等我看著鍋吃飽了飯，灶門前睡他娘！”行者道：“兄弟，說那里話！你我在江湖上，那里不賺幾兩銀子！把上樣的安排將來。”那婦人滿心歡喜，即叫：“看好茶來，廚下快整治東西?！彼煜聵侨?，忙叫：

    “宰雞宰鵝，煮腌下飯?！庇纸校骸皻⒇i殺羊，今日用不了，明日也可用。看好酒，拿白米做飯，白面捍餅?！比卦跇巧下犚姷溃?/br>
    “孫二官，怎好？他去宰雞鵝，殺豬羊，倘送將來，我們都是長齋，那個敢吃？”行者道：“我有主張?！比ツ菢情T邊跌跌腳道：

    “趙mama，你上來。”那mama上來道：“二官人有甚吩咐？”行者道：“今日且莫殺生，我們今日齋戒。”寡婦驚訝道：“官人們是長齋，是月齋？”行者道：“俱不是，我們喚做庚申齋。今朝乃是庚申日當(dāng)齋，只過三更后，就是辛酉，便開齋了，你明日殺生罷。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來，定照上樣價錢奉上。”那婦人越發(fā)歡喜，跑下去教：“莫宰！莫宰！取些木耳、閩筍、豆腐、面筋，園里拔些青菜，做粉湯，發(fā)面蒸卷子，再煮白米飯，燒香茶?！边?！

    那些當(dāng)廚的庖丁，都是每日家做慣的手段，霎時間就安排停當(dāng)，擺在樓上。又有現(xiàn)成的獅仙糖果，四眾任情受用。又問：

    “可吃素酒？”行者道：“止唐大官不用，我們也吃幾杯。”寡婦又取了一壺暖酒，他三個方才斟上，忽聽得乒乓板響，行者道：

    “mama，底下倒了甚么家火了？”寡婦道：“不是，是我小莊上幾個客子送租米來晚了，教他在底下睡。因客官到，沒人使用，教他們抬轎子去院中請小娘兒陪你們，想是轎杠撞得樓板響。”

    行者道：“早是說哩，快不要去請。一則齋戒日期，二則兄弟們未到。索性明日進來，一家請個表子，在府上耍耍時，待賣了馬起身?！惫褘D道：“好人！好人！又不失了和氣，又養(yǎng)了精神?！苯蹋?/br>
    “抬進轎子來，不要請去?！彼谋姵粤司骑垼樟思一?，都散訖。

    三藏在行者耳根邊悄悄的道：“那里睡？”行者道：“就在樓上睡。”三藏道：“不穩(wěn)便。我們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著，這家子一時再有人來收拾，見我們或滾了帽子，露出光頭，認(rèn)得是和尚，嚷將起來，卻怎么好？”行者道：“是??！”又去樓前跌跌腳。寡婦又上來道：“孫官人又有甚吩咐？”行者道：“我們在那里睡？”婦人道：“樓上好睡，又沒蚊子，又是南風(fēng)，大開著窗子，忒好睡覺?！毙姓叩溃骸八坏?，我這朱三官兒有些寒濕氣，沙四官兒有些漏肩風(fēng)，唐大哥只要在黑處睡，我也有些兒羞明。此間不是睡處?！蹦莔ama走下去，倚著柜欄嘆氣。他有個女兒，抱著個孩子近前道：“母親，常言道，十日灘頭坐，一日行九灘，如今炎天，雖沒甚買賣，到交秋時，還做不了的生意哩，你嗟嘆怎么？”婦人道：“兒啊，不是愁沒買賣。今日晚間，已是將收鋪子，入更時分，有這四個馬販子來賃店房，他要上樣管待。實指望賺他幾錢銀子，他卻吃齋，又賺不得他錢，故此嗟嘆。”那女兒道：“他既吃了飯，不好往別人家去。明日還好安排葷酒，如何賺不得他錢？”婦人又道：“他都有病，怕風(fēng)羞亮，都要在黑處睡。你想家中都是些單浪瓦兒的房子，那里去尋黑暗處？不若舍一頓飯與他吃了，教他往別家去罷?！迸畠旱溃骸澳赣H，我家有個黑處，又無風(fēng)色，甚好，甚好?！眿D人道：“是那里？”女兒道：

    “父親在日曾做了一張大柜。那柜有四尺寬，七尺長，三尺高下，里面可睡六七個人。教他們往柜里睡去罷?！眿D人道：“不知可好，等我問他一聲。孫官人，舍下蝸居，更無黑處，止有一張大柜，不透風(fēng)，又不透亮，往柜里睡去如何？”行者道：“好！好！

    好！”即著幾個客子把柜抬出，打開蓋兒，請他們下樓。行者引著師父，沙僧拿擔(dān)，順燈影后徑到柜邊。八戒不管好歹就先睮進柜去，沙僧把行李遞入，攙著唐僧進去，沙僧也到里邊。行者道：“我的馬在那里？”旁有伏侍的道：“馬在后屋拴著吃草料哩?！毙姓叩溃骸盃縼?，把糟抬來，緊挨著柜兒拴住?！狈讲胚M去，叫：“趙mama，蓋上蓋兒，插上鎖釘，鎖上鎖子，還替我們看看，那里透亮，使些紙兒糊糊，明日早些兒來開?！惫褘D道：“忒小心了！”遂此各各關(guān)門去睡不題。

    卻說他四個到了柜里，可憐??！一則乍戴個頭巾，二來天氣炎熱，又悶住了氣，略不透風(fēng)，他都摘了頭巾，脫了衣服，又沒把扇子，只將僧帽撲撲扇扇。你挨著我，我擠著你，直到有二更時分，卻都睡著，惟行者有心闖禍，偏他睡不著，伸過手將八戒腿上一捻。那呆子縮了腳，口里哼哼的道：“睡了罷！辛辛苦苦的，有甚么心腸還捻手捻腳的耍子？”行者搗鬼道：“我們原來的本身是五千兩，前者馬賣了三千兩，如今兩搭聯(lián)里現(xiàn)有四千兩，這一群馬還賣他三千兩，也有一本一利，彀了！彀了！”八戒要睡的人，那里答對。豈知他這店里走堂的，挑水的，燒火的，素與強盜一伙，聽見行者說有許多銀子，他就著幾個溜出去，伙了二十多個賊，明火執(zhí)杖的來打劫馬販子。沖開門進來，唬得那趙寡婦娘女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關(guān)了房門，盡他外邊收拾。原來那賊不要店中家火，只尋客人。到樓上不見形跡，打著火把，四下照看，只見天井中一張大柜，柜腳上拴著一匹白馬，柜蓋緊鎖，掀翻不動。眾賊道：“走江湖的人都有手眼，看這柜勢重，必是行囊財帛鎖在里面。我們偷了馬，抬柜出城，打開分用，卻不是好？”那些賊果找起繩扛，把柜抬著就走，幌阿幌的。八戒醒了道：“哥哥，睡罷，搖甚么？”行者道：“莫言語！沒人搖?！比嘏c沙僧忽地也醒了，道：“是甚人抬著我們哩？”行者道：“莫嚷，莫嚷！等他抬！抬到西天，也省得走路?！?/br>
    那賊得了手，不往西去，倒抬向城東，殺了守門的軍，打開城門出去。當(dāng)時就驚動六街三市，各鋪上火甲人夫，都報與巡城總兵、東城兵馬司。那總兵、兵馬，事當(dāng)干己，即點人馬弓兵，出城趕賊。那賊見官軍勢大，不敢抵?jǐn)?，放下大柜，丟了白馬，各自落草逃走。眾官軍不曾拿得半個強盜，只是奪下柜，捉住馬，得勝而回?？偙跓艄庀乱娔邱R，好馬：鬃分銀線，尾軃玉條。說甚么八駿龍駒，賽過了骕骦款段。千金市骨，萬里追風(fēng)。

    登山每與青云合，嘯月渾如白雪勻。真是蛟龍離海島，人間喜有玉麒麟?？偙侔炎约荫R兒不騎，就騎上這個白馬，帥軍兵進城，把柜子抬在總府，同兵馬寫個封皮封了，令人巡守，待天明啟奏，請旨定奪。官軍散訖不題。

    卻說唐長老在柜里埋怨行者道：“你這個猴頭，害殺我也！

    若在外邊，被人拿住，送與滅法國王，還好折辨；如今鎖在柜里，被賊劫去，又被官軍奪來，明日見了國王，現(xiàn)現(xiàn)成成的開刀請殺，卻不湊了他一萬之?dāng)?shù)？”行者道：“外面有人！打開柜，拿出來不是捆著，便是吊著。且忍耐些兒，免了捆吊。明日見那昏君，老孫自有對答，管你一毫兒也不傷，且放心睡睡?！卑さ饺鼤r分，行者弄個手段，順出棒來，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三尖頭的鉆兒，挨柜腳兩三鉆，鉆了一個眼子。收了鉆，搖身一變，變做個螻蟻兒，睮將出去，現(xiàn)原身，踏起云頭，徑入皇宮門外。那國王正在睡濃之際，他使個大分身普會神法，將左臂上毫毛都拔下來，吹口仙氣，叫“變！”都變做小行者。右臂上毛，也都拔下來，吹口仙氣，叫“變！”都變做瞌睡蟲；念一聲“唵”字真言，教當(dāng)坊土地，領(lǐng)眾布散皇宮內(nèi)院，五府六部，各衙門大小官員宅內(nèi)，但有品職者，都與他一個瞌睡蟲，人人穩(wěn)睡，不許翻身。又將金箍棒取在手中，掂一掂，幌一幌，叫聲“寶貝，變！”即變做千百口剃頭刀兒，他拿一把，吩咐小行者各拿一把，都去皇宮內(nèi)院、五府六部、各衙門里剃頭。咦！這才是：法王滅法法無窮，法貫乾坤大道通。萬法原因歸一體，三乘妙相本來同。鉆開玉柜明消息，布散金毫破蔽蒙。管取法王成正果，不生不滅去來空。這半夜剃削成功，念動咒語，喝退土地神祇，將身一抖，兩臂上毫毛歸伏，將剃頭刀總捻成真，依然認(rèn)了本性，還是一條金箍棒收來些小之形，藏于耳內(nèi)。復(fù)翻身還做螻蟻，鉆入柜內(nèi)！現(xiàn)了本相，與唐僧守困不題。

    卻說那皇宮內(nèi)院宮娥彩女，天不亮起來梳洗，一個個都沒了頭發(fā)。穿宮的大小太監(jiān)，也都沒了頭發(fā)，一擁齊來，到于寢宮外，奏樂驚寢，個個噙淚，不敢傳言。少時，那三宮皇后醒來，也沒了頭發(fā)，忙移燈到龍床下看處，錦被窩中，睡著一個和尚，皇后忍不住言語出來，驚醒國王。那國王急睜睛，見皇后的頭光，他連忙爬起來道：“梓童，你如何這等？”皇后道：“主公亦如此也?！蹦腔实勖^，唬得三尸呻咋，七魄飛空，道：“朕當(dāng)怎的來耶！”正慌忙處，只見那六院嬪妃，宮娥彩女，大小太監(jiān)，皆光著頭跪下道：“主公，我們做了和尚耶！”國王見了，眼中流淚道：“想是寡人殺害和尚?！奔磦髦挤愿溃骸叭甑炔坏谜f出落發(fā)之事，恐文武群臣，褒貶國家不正，且都上殿設(shè)朝?！?/br>
    卻說那五府六部，合衙門大小官員，天不明都要去朝王拜闕。原來這半夜一個個也沒了頭發(fā)，各人都寫表啟奏此事。只聽那：靜鞭三響朝皇帝，表奏當(dāng)今剃發(fā)因。畢竟不知那總兵官奪下柜里賊贓如何，與唐僧四眾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下卷 第八十五回　心猿妒木母　魔主計吞禪

    本章字?jǐn)?shù):7814

    話說那國王早朝，文武多官俱執(zhí)表章啟奏道：“主公，望赦臣等失儀之罪?！眹醯溃骸氨娗涠Y貌如常，有何失儀？”眾卿道：

    “主公啊，不知何故，臣等一夜把頭發(fā)都沒了?！眹鯃?zhí)了這沒頭發(fā)之表，下龍床對群臣道：“果然不知何故，朕宮中大小人等，一夜也盡沒了頭發(fā)?！本紓兌几魍敉舻螠I道：“從此后，再不敢殺戮和尚也?！蓖鯊?fù)上龍位，眾官各立本班。王又道：“有事出班來奏，無事卷簾散朝。”只見那武班中閃出巡城總兵官，文班中走出東城兵馬使，當(dāng)階叩頭道：“臣蒙圣旨巡城，夜來獲得賊贓一柜，白馬一匹。微臣不敢擅專，請旨定奪。”國王大喜道：

    “連柜取來。”二臣即退至本衙，點起齊整軍士，將柜抬出。三藏在內(nèi)，魂不附體道：“徒弟們，這一到國王前，如何理說？”行者笑道：“莫嚷！我已打點停當(dāng)了。開柜時，他就拜我們?yōu)閹熈?，只教八戒不要爭競長短?！卑私涞溃骸暗幻鈿?，就是無量之福，還敢爭競哩！”說不了，抬至朝外，入五鳳樓，放在丹墀之下。二臣請國王開看，國王即命打開。方揭了蓋，豬八戒就忍不住往外一跳，唬得那多官膽戰(zhàn)，口不能言，又見孫行者攙出唐僧，沙和尚搬出行李。八戒見總兵官牽著馬，走上前，咄的一聲道：

    “馬是我的！拿過來！”嚇得那官兒翻跟頭，跌倒在地。四眾俱立在階中。那國王看見是四個和尚，忙下龍床，宣召三宮妃后，下金鑾寶殿，同群臣拜問道：“長老何來？”三藏道：“是東土大唐駕下差往西方天竺國大雷音寺拜活佛取真經(jīng)的?！眹醯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