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出鞘，青光長虹并交。

    顏歲愿不曾將短劍按長，程藏之也只取一臂革腕藏縛的唐刀，二人皆是使用短兵器交戰(zhàn)。

    紫與紅身影飄忽如紗，重重疊疊，聚聚散散。隨著身影重疊而來的是，叮當(dāng)作響的金屬交接聲，以及明晃耀眼的火花和星火味。

    程藏之的身法追求急速，快無不勝。顏歲愿著實(shí)心驚，他的身法哪里像是軍帳指揮官的作風(fēng)，更像刺客！甫一交手，便知其狠厲絕殺。而顏歲愿的身法十分密整，像一張水作的網(wǎng)，絲毫無破綻。

    覺察到顏歲愿的密不透風(fēng)，程藏之不由得笑了，他起初入軍隊(duì)能快速晉升得到賞識(shí)，不是戰(zhàn)爭(zhēng)之中能如何勇猛拼殺，而是總能于萬軍之中直取主將稽首。換言之，他最喜歡也最擅長的就是尋究破綻。

    近身交手完全尋不到破綻的程藏之，折腰后躍起，避開顏歲愿劍鋒如花的刺來，同時(shí)飛擲出唐刀。顏歲愿當(dāng)即挽劍回身，欲要擋下飛刃，然而，比飛刃更快的是程藏之。

    凌空飛轉(zhuǎn)一圈，竟不再去尋找接力支撐點(diǎn)，程藏之便直襲顏歲愿而來。

    ‘嘭’的第一聲，顏歲愿滑退，直至靠在參天無花果樹干，身前的程藏之虎口鉗制在他脖頸，他的唐刀擊落自己的無煙。

    “……”顏歲愿睫羽微垂，幾息靜默，才折服道：“程節(jié)度使，果真夠快?！比绱溯p靈捷速，快無不克，天下是真尋不出第二人來。

    “我也并不是總這般快捷，”程藏之將手按在樹干，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他面頰，欺近貼面道：“若是換個(gè)地方，我可就不舍得快了。”

    顏歲愿冷色，目光結(jié)冰看程藏之。相互不言之間，他握緊拳頭，毫不留情打在程藏之腹部。見程藏之弓腰呼痛，才道：“程大人這腦子，確實(shí)該好好看看，治治病了。”

    程藏之聽著他的話，邊慢慢站直身子，隨手摘一顆荔枝，遞過去，“別生氣別生氣，我就過過嘴癮而已?！毙闹F(xiàn)下只怕還難接受自己，便不提此事。

    顏歲愿望著遞過來的荔枝，皺眉不言。

    見狀，程藏之收回手，給荔枝剝皮，又將圓潤白嫩的果rou遞過去。他認(rèn)真地說：“這回我可是剝好了的?！?/br>
    “……”顏歲愿不接過荔枝又不因?yàn)闆]剝皮，只是……他深深太息，問：“程大人，本官一男子，你百般獻(xiàn)殷勤，當(dāng)真不覺得荒誕不經(jīng)、心中膈應(yīng)？”

    “不啊，”程藏之坦然自若，“你生的好看，我有何可膈應(yīng)的？”

    “程大人若是喜好色相皮囊，天下比比皆是勝本官之人，何必要吊死在本官一處?！?/br>
    “那不一樣，只有你，相貌、脾氣、行事等一切全然都是我喜歡的?！?/br>
    “……”顏歲愿抬眸望去，青年三年不改的懇摯虔誠，“程節(jié)度使，若非沒有什么不可的理由，何必自毀一生。我亦然相信程節(jié)度使非池中之物，萬里錦繡前程，遠(yuǎn)比一時(shí)逞欲珍重。”

    聆聽顏歲愿規(guī)勸的程藏之，眸底劃過一絲痛楚，這些話，他何曾不自勉勸勵(lì)過。只是他這樣的人，歷經(jīng)家破人亡、刀山火海、血淵骨塹，他能忍受至極的情緒，卻終不舍得一人，甚至自己說服了自己。

    “你想要一個(gè)理由，是嗎？”程藏之知他話里隱藏之語。顏歲愿未答，只是默然的看著瑩潤的果實(shí)，程藏之將剝好的荔枝更加遞進(jìn)一步，道：“非說理由的話，世上只有你，只有你見過我哭?！?/br>
    顏歲愿一愣，眼中迷霧沖天。見過他哭？乍然憶起程藏之潸然血淚，但，那也只是因?yàn)椴[眼粉末所致。并不能算得男兒落淚。

    若非說他見過誰哭，這二十六年來，他只見過一人淚河?xùn)|注。顏歲愿二十六年里，心中只深埋塵封兩件事，一件是父母亡故，一件是山南道的少年。心中頓時(shí)塵囂起霧，無聲翻涌海嘯。

    心池靜影沉璧，顏歲愿素來是講究證據(jù)的人，他不愿無端揣測(cè)臆想。噤若寒蟬許久，顏歲愿始終一面靜不露機(jī)。程藏之便一直舉著手里的荔枝，等他裁決。

    夜鐘敲響，響絕青京。夜玄銀河，綻放一幕星火絢爛，花開花敗。經(jīng)鼓聲里，迎來新歲。

    忽明忽暗之間，程藏之與顏歲愿兩張年輕的面容上光影輪煥。呼哧的煙火沖天聲，耳邊轟隆作響，一時(shí)走神間，程藏之指尖捏住的荔枝果rou被人取走。

    “程大人，歲已至，本官便回府了?！?/br>
    程藏之回神間，見顏歲愿將荔枝放在唇邊。而后放下廣袖，作揖告退。

    “我送——”

    “不必相送。”

    這算接受他了？

    顏歲愿揮袖轉(zhuǎn)身的身影極為迅速，絲毫不予程藏之阻攔的空隙。

    見那襲紫影漸漸淡去，程藏之張了張口，又挪了挪步子，最終還是沒追上去。他想，自己說服自己尚且需要長久時(shí)日，顏歲愿……也需要時(shí)間。

    他愿意等，等他心無芥蒂。

    蘇隨取下臉上凝血的面衣，撕開傷口，血珠滴滴點(diǎn)點(diǎn)個(gè)不盡。

    “校尉，您的臉……”剛從程門殺出的刺客看著蘇校尉面頰，顫聲道。

    “嘶——”蘇隨吸著涼氣，面頰上的疼痛抽干言語，他不敢再撫摸上傷口。但他能感受到程藏之這一刀之深，近乎割裂皮rou至顴骨。

    待上了倒上藥粉，蘇隨又干吞幾顆止痛藥丸。抹擦盡額頭汗津，才抓住剛才說話的刺客，厲聲喝問：“鄭奎，誰讓你扔雕硝雷的？！”

    鄭奎縮著頭，滿眼畏懼，“這這這……屬下只是覺得那是殺了程藏之的好機(jī)會(huì)！若是能殺了程藏之，我等也好能洗清罪名，早日回歸軍營——”

    “閉嘴！”蘇隨將他甩出，直接砸在窗牘上，登時(shí)間滾落著噴薄血霧。

    一眾死里逃生的刺客集體跪地，“校尉！鄭百夫長也不是成心的，還請(qǐng)校尉開恩！”

    蘇隨臉上的傷口又迸裂，他卻不覺疼痛，寒聲道：“你們上次擅自使用火雷將顏公子炸陷入地xue一事，我尚未跟你們清算，今日又借殺程藏之的幌子，想殺顏公子，你等若是不想活了，但管說來！”

    這些人便是上次在金州將顏歲愿炸進(jìn)地xue的人。聽見蘇隨如此說，只是低著頭不敢言語。

    鄭奎卻是爬起身，聲音嘶啞道：“蘇校尉！我等落得如此地步，不就是因?yàn)轭伹f！不殺了顏歲愿，來日他查到軍中，也以為顏莊將軍是被我們出賣的，勢(shì)要報(bào)殺父之仇，我等豈不是束手待斃！我們辛辛苦苦茍活至今，不就是為了立功重回中寧軍！”

    “只要?dú)⒘祟仛q愿，大將軍再無后顧之憂，就會(huì)重新接納我等！屆時(shí)，我們?cè)僖膊皇枪禄暧喂恚彩怯屑铱蓺w的人了！”

    一眾流亡的漂泊人，心下酸澀紛紛動(dòng)搖。十年之前，主帥顏莊與中寧軍五千精兵被埋伏，全部戰(zhàn)死競(jìng)鄰關(guān)，而他們這些負(fù)責(zé)烽火傳信、探查斥候的一千人，竟毫不知情！事后便被當(dāng)成勾結(jié)契丹、奚霫人，出賣同袍的賣國賊。

    緊接著，便被一群打著剿滅賣國賊的同袍殺的措手不及。一千人，逃出來的只有五百不到，一路追殺下來，竟只剩三百不到。程門一行，又折損數(shù)十人。

    蘇隨扔下刀，目光冷如夜水，看著眾人道：“我與諸位同袍皆是跟著顏莊將軍的舊人，至今，我仍記得入伍當(dāng)日，顏夫人親自斟酒于我，告訴我家國何所衛(wèi)，皆在眾兒郎。那時(shí)候，我便想，馬革裹尸或是骨埋硝灰，都值了！”

    這些漂泊多年的將士，不由得再次眼紅。當(dāng)初領(lǐng)下中寧軍將士的銘牌，便將保家衛(wèi)國作為至高無上的榮耀?？墒牵瑹o端蒙上不白之冤，一流徙就是十年，他們心中早已被陰暗苦楚占滿。今日再思此鋼鐵之志，滄海浮云桑田憾。

    “我蘇隨，亦然知曉大家之苦，我?guī)е蠹伊麽爿氜D(zhuǎn)，求告無門，四處碰壁。也見過這滿京虛偽，可是這般困苦，大家也都熬過來，都是好兒郎！”蘇隨當(dāng)即跪地一碰頭，額角擦出血色。

    “蘇校尉！”眾人大驚，心中已然軟下。

    蘇隨不準(zhǔn)旁人扶起，只是道：“正是因?yàn)槲业攘麽?，才發(fā)覺那人的狼子野心！今日，我等就算殺了程藏之，也殺了顏公子，以那人的作風(fēng)，豈會(huì)容納我們？！”

    眾人欷歔一聲，只有死人才會(huì)守住秘密。這一點(diǎn)，他們已經(jīng)領(lǐng)悟十年。連鄭奎都臉色剎那變化，他只一心殺顏歲愿博得那人信任，卻忽略此事。

    “蘇校尉說的是啊！”有人紛紛附和。

    蘇隨便繼續(xù)道：“如今我等式微，只能做些手段提醒顏公子，我相信，以顏公子聰慧，必然能發(fā)覺真相！況且，這些年來，大家也知道顏公子是何人物。剛正不阿，鐵面無私，我相信我等定然會(huì)昭雪天下的！”

    眾人被說及傷心處，紛紛落淚。但想起顏莊將軍那位公子，心知顏歲愿是不為強(qiáng)權(quán)的剛直正義之輩，不由得點(diǎn)燃心中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