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15 第十四章一張秘方(1) 亦珍與英姐兒在巷中道別,各自帶著丫鬟婆子歸家。 亦珍敲開自家的門,湯伯一見是小姐回來了,懸了半下晌的心在才放了下來。 “小姐回來了?!?/br> “嗯。”亦珍示意丫鬟招娣,將手里的油紙包遞與湯伯,“這是在廟會上買的飴糖豆沙糕,給你和湯mama嘗嘗新鮮?!?/br> 湯伯忙雙手接過油紙包,“多謝小姐!” 亦珍領(lǐng)著招娣進(jìn)了垂花門,湯mama已經(jīng)等在門后,見她安然歸家,一邊放下心來,一邊又忍不住道:“才過了申正就回來了?怎么不與英姐兒多玩一會兒?” 亦珍笑起來,“我惦記母親和湯mama啊?!?/br> 湯mama聞言,笑得合不攏嘴,“廟會可熱鬧?” “熱鬧!”亦珍一路往母親住的正屋去,一路大略說起自己的見聞,待到了曹氏屋里,由湯mama與招娣伺候著抹了把臉,又洗干凈手,這才坐在了曹氏床前。 “夫人,這就開飯么?” 曹氏點(diǎn)點(diǎn)頭,湯mama便拽了招娣出了正屋,往后頭廚房去了。 曹氏望著女兒兩頰因日曬兒生的紅暈,支起身抖抖索索想取了夜壺箱上頭的茶壺為女兒倒杯水。 亦珍忙按住了她的手,“娘親,您躺著,我自己倒。” 曹氏幽幽嘆息,“娘沒用啊。這身體說垮就垮了,倒連累你……” “娘!”當(dāng)年舉家南下那會兒,亦珍雖然年紀(jì)尚幼,可是路途上的辛苦顛簸,她不是沒有印象的。一口白米粥,一個水泊蛋,一點(diǎn)子rou糜蒸菜末,都是最先喂到她嘴里,待她不要吃了,母親才吃的。路上又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正午太陽曬得能烤出一身的油來,母親和湯mama就一路拿蒲扇給她遮陽扇涼。兩人熱得一頭一臉的汗,也沒有教她熱著過…… 亦珍不想母親自責(zé)傷懷,遂講起在廟會上的見聞來。 “……有草編的鳥雀,一個個都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我和英姐兒還見著個草臺班子,在下頭看了半出草臺戲……” 亦珍起身,站在母親床前,捏著嗓子,荒腔走板地學(xué)那唱戲的,一歇歇扮做丫鬟,一歇歇又扮成小姐,轉(zhuǎn)眼又憋粗了喉嚨,假做老爺,雖則神形皆無,仍教曹氏看了笑出了眼淚,“好了好了,快別學(xué)了,當(dāng)心憋壞了嗓子?!?/br> 曹氏拍了拍自己的床沿,亦珍便停下來,坐過去,“母親,你快點(diǎn)好起來,等下次我們一道去逛廟會。” 曹氏握住了女兒的手,“娘知道你這是哄我開心,可是這唱戲的,乃是最低等的行當(dāng),若不是實(shí)在無路可走,尋常人家寧可教兒女賣身為奴,也不教他 進(jìn)梨園做戲子……你在家里學(xué)給我聽,哄著我開心一場,也就罷了,出去以后,萬萬不可如此,知道了么?” 亦珍知道曹氏這是為自己好,遂輕聲應(yīng)了,“女兒知道了,娘您放心?!?/br> 待用罷晚飯,亦珍又在母親跟前陪著說了會兒話,見曹氏略有倦色,便向母親告辭出來,回到自己房間,已是掌燈時分。 招娣伺候亦珍洗漱,亦珍上了床,放下細(xì)紗蚊帳,枕著藤枕卻如何也睡不著,便低聲問睡在外頭窄榻上的招娣,“招娣,你睡著了么?” “沒……”招娣惜字如金。 “我睡不著,咱們說會兒話罷。”亦珍側(cè)身,面朝外間,望著從支窗縫里透進(jìn)來的月光。 外間靜默片刻,招娣才低聲問:“小姐想說什么?” 亦珍想起晚飯前母親說的話來,“招娣……家里還有什么人么?” 招娣比亦珍還小一歲,人長得黑黑瘦瘦的,不大愛說話,也不算機(jī)靈,但勝在老實(shí)肯干,吩咐下去的事,必定做得妥妥的。 招娣又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說:“我……婢子家里,還有阿爺阿娘,父親母親,jiejie和meimei?!?/br> “一定很想他們罷?” 招娣在外間,輕輕一笑,“有什么想不想的?!?/br> 她娘頭胎生了個女兒,取名來娣。因是第一個閨女,總算還寶貝著。等到生了她又是個女兒,她爹雖然不說什么,家里的阿娘卻見天嘀嘀咕咕,整天指桑罵槐的。等懷了第三胎,全家人都指望能是個兒子,誰知到最后還是不帶把兒的。 阿娘已經(jīng)連掩飾都懶得掩飾,直接摔門而出,在自家門前拍腿嚎啕,哭訴娶了個不會生兒子,只會生賠錢貨的兒媳婦。阿爺和爹爹齊齊在院子里,埋頭抽煙。 家里一片愁云慘霧。 jiejie來娣已經(jīng)大了,能給家里干農(nóng)活,又到了說親的年紀(jì),meimei帶娣還小,什么也不懂,只得她,上不上下不下的尷尬年紀(jì),人生得不好看,嘴巴又不甜,顯得十分多余。阿娘稍不如意,就對她又打又罵,娘親自顧不暇,根本不關(guān)心她。 后來阿娘張羅著,想給爹爹納妾,不為別的,就為給老許家開枝散葉。可是家里到底還是窮啊,稍微齊整點(diǎn)的人家,也不愿把女兒給他家做妾。正好村里來了人牙子,阿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她以二兩銀子賣給了牙婆子。 當(dāng)阿娘懷揣二兩銀子,把她留給人牙子,頭也不回地離開時,她和那個家,大抵就徹底沒有關(guān)系了罷? 亦珍聽了招娣不痛不癢的回話,卻從中咂出哀莫大于心死的味道來。再一想自 己,家中環(huán)境總算還寬綽,母親慈愛,下人忠心。素日里母親連對她高聲都不舍得,除了在廚里忙碌,余下的時間,多數(shù)都用在她的身上。教她識字,教她繡花,陪她玩抓子兒……雖然只是后宅的小小一方天地,但母親盡了她的全力,使她平安享樂。 相比起賣身為婢的招娣來,她幸運(yùn)不知凡幾。 然則亦珍并不以此為喜,她想得更深更遠(yuǎn)。 倘使母親一病不起,甚而……這個家就散了,她一個孤女,家中兩個老仆,有一處兩進(jìn)的宅院,一些積蓄,無異于外人眼中的一塊肥rou。若不想教人強(qiáng)取豪奪了去,能走的,無非一條路而已。 可是,那是最壞最壞的打算。 亦珍想叫母親好好兒地休息,將垮下去的身子,將養(yǎng)回來。她想讓母親心無所慮,人無所憂,安心地由她照顧侍奉,頤養(yǎng)天年。 可是這話,亦珍知道,她如今說出來,只會徒惹母親憂心罷了。 她又想起英姐兒來。 看似活潑開朗直率的英姐兒,原來深心里,始終是怨的。怨父親為了功名利祿,拋妻棄女,在京城里風(fēng)光快活,卻留得顧娘子一人,帶著女兒在老家,苦苦支撐。所以要在佛前許愿,將來將繡坊風(fēng)風(fēng)光光開到京城里去,讓拋棄她的人看看,沒有他,她們一樣過得很好。 若顧娘子不是個能干的,被那孫秀才這樣折辱,又被娘家繼母鄙薄,恐怕當(dāng)年就要帶了幼女投河,如今墳上青草都不知長了幾尺高了。 說不定孫秀才心里,原打的也是這個主意。 偏偏顧娘子是個好強(qiáng)的。 孫秀才攀附權(quán)貴,負(fù)心薄幸,該遭世人唾罵的是孫秀才,憑什么要她顧娘子一根繩子吊死,全了所謂名聲?徒叫親者痛仇者快而已。 所以咬著牙也要活下來。不但活下來,且要活得比任何時候都好。 亦珍輕輕翻個身,合上眼睛。 她沒有英姐兒那般的壯志,她所求的,只是母親身體康健。她會為了這個愿望,努力撐起這個家里,再苦,再累,也不怕。 一夜無話。 次日亦珍早早起了,見外頭天色晴明,便做了酸梅湯晾著。 陪母親吃過早飯后,亦珍帶了招娣,同湯伯一道,照舊到谷陽橋頭支茶攤賣酸梅湯。 亦珍今日細(xì)細(xì)觀察,來往商旅,下了課的書生,總角黃髫的小兒,買菜經(jīng)過的大嬸子、小娘子,各愛吃些什么茶果,一一用細(xì)細(xì)的黛石記在她那本仿薛濤箋的紙簿子上: 行商小販愛吃鹽津桃脯,苔條花生等咸口的;安閑的書生們有愛吃甘草話 梅的,有愛吃拷扁橄欖的,偏好比較廣泛;黃髫小兒則多喜食姜汁酥糖,水晶杏脯這類甜酸口的;大嬸子小娘子們更多的是喜歡實(shí)惠的,吃不完可以拿絹?zhàn)踊蛘哂图堃话鼛Щ厝サ墓献铀侄埂?/br> 如是三日后,亦珍趁落雨,不必出門去支茶攤,便在母親曹氏跟前,先說了會兒話,這才提起自己打算學(xué)做點(diǎn)心的事來。 “女兒看那些個行商腳夫,一路過來,既渴又餓,有些實(shí)在渴乏,便在茶攤前停一停,吃一碗茶,接著上路。倘使家里的茶攤上,再多幾色糕點(diǎn),他們豈不是免去了再去他處買吃食的功夫,可以多歇一歇?” 曹氏一邊欣慰,一邊傷感。 欣慰的是女兒能想得如此仔細(xì)周到,傷感的是她小小年紀(jì),卻已要為家計(jì)煩惱。 “珍兒的主意自是好的。只不過你也曉得,這天氣炎熱,糕點(diǎn)須得當(dāng)日賣,當(dāng)日做,每天起早貪黑,十分辛苦?!彼约旱纳眢w垮下來,與這不無關(guān)系,“娘不想讓你也吃這個苦。” 亦珍伏在母親身邊,“女兒不怕苦?!?/br> 我不怕苦,我只怕失去你,母親。 曹氏摸一摸她柔軟的額發(fā),“既然你意已決,娘也不攔著你。只是這學(xué)做糕點(diǎn),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急不得。你若是真心要學(xué),茶攤的事,便分一半予招娣罷。我看招娣是個老實(shí)能干的,話又少。讓她跟著去擺茶攤,想是再妥當(dāng)不過?!?/br> “母親,那我……” 曹氏輕輕壓住亦珍的手,“聽娘把話說完。你不放心茶攤,便隔幾日過去看一看。如此又不耽誤茶攤生意,也不妨礙你跟著娘學(xué)做糕點(diǎn),你說可好?” 亦珍一想,母親曹氏竟是安排得滴水不漏,遂乖巧地點(diǎn)頭,“女兒聽母親的。” ☆、16 第十五章一張秘方(2) 兩母女如此約定了,次日亦珍隨著湯伯到閑云亭,趁湯伯將茶攤支起來的功夫,將招娣叫到跟前,低聲將自己的打算說了。 “你跟著我一道來茶攤,也頗有幾日了,可都看懂了?” 招娣點(diǎn)點(diǎn)頭,“回小姐的話,婢子看懂了?!?/br> 亦珍微笑,“可覺得難?” 招娣搖搖頭,端茶送水抹桌子,于她實(shí)是小菜一碟。她在家里要喂豬洗菜帶孩子,每天第一個起,最后一個睡,還吃不上一頓飽飯,動輒被阿娘打罵。相比起那時候來,如今在小姐跟前的生活,無異于人間天堂一般。 亦珍放下心來。 “那今日,這些活計(jì)便都交給你來做罷。” “小姐?!”招娣有些震驚地抬眼望向亦珍,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帶著一絲不安同一些錯愕。 亦珍鼓勵地朝招娣一笑,“去罷?!?/br> 招娣矮身一福,“是,小姐?!?/br> 湯伯已得了夫人的交代,遂并不多說什么,只在需要的時候,略指點(diǎn)招娣一二。 到了烈日高懸,一天之中最火辣干熱的正午時分,小小的茶攤便忙碌起來。喝涼茶的,吃酸梅湯的,坐下來歇腳吃茶果的客人來來去去。 亦珍只管埋頭坐在茶攤后的小杌子上,清洗客人吃過的茶碗果盆,其他一概不理。 招娣初時有些束手束腳,聲若蚊訥,可是后頭忙起來,吃茶的客人接二連三,她恨不能生出三只手來,那一點(diǎn)畏縮就統(tǒng)統(tǒng)拋在腦后。 等到兩罐酸梅湯與一大罐涼茶統(tǒng)統(tǒng)售罄,茶客漸次散去,也只不過剛過了午正,未初不到的時辰。 湯伯一邊收拾茶攤,一邊嘴里不住夸贊招娣老實(shí)勤快,手腳麻利,記性又好,帳算得清楚。“可算是得著濟(jì)了。” 招娣半垂著頭,雙手捏在一處,腳尖碰著腳尖,被夸得很有些手足無措。她以前在家里,家里家外的活忙得她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卻從未聽到過一句贊揚(y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