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分守己當(dāng)昏君 第18節(jié)
6688:啊,她真的好介懷啊。 * 兩人寫完后,同時攤開手心。 墨字清晰。 朱祁鈺:收殮。 姜離:碎尸。 朱祁鈺:…… 姜離笑道:“差不多意思嘛?!?/br> ——都是要把這件事釘死了,別再出來詐尸了。 第13章 蛇打七寸 朱祁鈺握住了手心的‘入殮’二字。 “宗親這邊,皇兄若是放心,就交給我吧。”多年皇次子生涯,朱祁鈺是不慣于出風(fēng)頭豪言壯志的,只溫和道:“起碼不會再出現(xiàn)周憲王府那般的憾事了?!?/br> “倒是朝臣那邊……” 朱祁鈺還不知道興安已經(jīng)去通知(恫嚇)過禮部尚書了。 他想了想,就把昨日尋于謙做外援的事兒如實(shí)告知。 一來告訴皇兄,于尚書跟許多墻頭草朝臣不同,一開始就贊同‘廢除殉葬為盛德事’;二來也是為了避嫌:錦衣衛(wèi)東廠耳目遍及朝野,他去尋過于尚書這件事,自己坦蕩主動說出來,比被人稟告皇帝好得多。 * 姜離并不意外于少保的態(tài)度。 其實(shí)古往今來,帝王將相的能力跟私德,未必相關(guān)。 而私德中,又以所謂的‘內(nèi)幃內(nèi)宅’事被許多人視為小節(jié)。 然而于謙在這兩方面,哪怕是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也是潔凈凜然,幾乎無可挑剔的一個人—— 他與夫人董氏夫妻情分很好,可惜就在于謙外放的那些年,夫人于京過世,他悲痛不已,前后為夫人寫了《悼內(nèi)十一首》。 當(dāng)然,歷來寫悼念亡妻的詩人有許多。雖然許多情是真的,詩詞實(shí)在動人肺腑是真的,但寫詩不妨礙妻妾雙全,妻子過世轉(zhuǎn)頭娶了再娶也是真的。 而于謙的夫人在他之前十一年去世,他再未娶親不說,一生亦無妾室媵侍。 且于謙并不覺得女子就該無知無識,曾在悼文里懷念過妻子不只持家理事,更‘誦讀詩書,每有所得,輒為文辭’。* 教導(dǎo)女兒亦如此,在女兒璚英出嫁后,還格外柔腸寫詩想念女兒承歡膝下的樣子。 姜離尚在回想,就聽朱祁鈺特意道:“于尚書真是值得敬重的人?!?/br> 朱祁鈺說完后,留神了下皇帝的神色:他是特意這么說的。 在他看來,皇兄的性子很有些幫親不幫理,只重視他在乎的人(比如說自幼相伴的王先生,比如說后宮皇嫂們),所以滿朝文武都看不慣王振,陛下也慣著;御史言官反對廢除殉葬,皇兄也要一意孤行。 既如此——朱祁鈺決定,以后逮著機(jī)會,就在皇兄跟前替于尚書刷好感度可靠度,起碼刷到王振出來后,要顧忌帝心,不敢隨隨便便就把于尚書送到牢里去的程度! 他試探著夸了兩句后,見皇帝沒有任何不耐煩,反而以手托腮聽得興致勃勃,朱祁鈺當(dāng)場誦了篇不下于八百字的夸夸文,從于尚書的個人品德夸到業(yè)務(wù)能力。 最后以他昨日親眼所見,于尚書處理公文簡直是‘揮筆如流,頃刻而成’結(jié)尾。 算是婉轉(zhuǎn)暗示:皇兄要是不想干活,也不要都交給王振那種禍害啊,看看于尚書吧!他超強(qiáng)! 姜離:好好好。這日子越聽越有盼頭啊。 于是非常符合朱祁鈺期望的和顏悅色道:“既如此,落實(shí)廢除殉葬這件事,你就多去向于尚書請教吧。宗人府有什么拿不準(zhǔn)的事,也可以去問問。” “對了。”朱祁鈺這么一說,姜離才想到今日于謙好像是要站出來說話似的,只是讓她給打斷了:“既然你昨日就去尋了于尚書,想來他心中對此事自有章程?!?/br> “那你這就親去一趟兵部,請他來說一說未及當(dāng)朝言明之策吧?!彼谴直┩破搅鳎谥t必然不是。那他站出來想說的話,應(yīng)該會給她極大的啟發(fā)。 “是。”朱祁鈺起身就要去。 “等等?!苯x叫?。骸霸趺春每罩稚祥T。外頭桌上有許多點(diǎn)心,你挑一些帶去?!?/br> 外間桌上又堆滿了嬪妃送來的點(diǎn)心,只是這次的意味不一樣。是嬪妃們聽聞那道圣旨后才主動送來的。 姜離想:飽含真心喜悅做出來的點(diǎn)心,應(yīng)該會更甜,也會讓吃的人覺得幸福吧。 ** 于是這一晚,于謙是帶著一身玫瑰花餅的甜香回到家中的。 郕王實(shí)在給他帶了太多點(diǎn)心——進(jìn)兵部的時候,身后甚至跟著四個雙手提著食盒小宦官,于謙差點(diǎn)懷疑郕王殿下是不是打劫了乾清宮。 家中亮著燈,有雞湯的香氣。 “爹爹回來了?!庇铀氖桥畠涵W英的笑臉。 雖說女兒已經(jīng)出嫁,但他當(dāng)年擇婿的時候,并未如何看重家世,沒有把女兒嫁到世代簪纓詩禮大家去,而是選了個他考察過的人品過硬的兒郎。 如今他女婿朱驥正在錦衣衛(wèi)做指揮僉事。小夫妻感情甚篤,女兒也?;丶易邉涌赐赣H。 畢竟璚英深知,雖家中還有哥嫂,但母親去后到底不同,父親幾乎是全心都撲在朝事上,實(shí)在令人懸心。 何況今日,璚英還惦記著旁的事—— “廢除殉葬之事你已經(jīng)知道了?”于謙笑問女兒。 不必他回家告知,女婿朱驥既然是錦衣衛(wèi)僉事,今日就在朝上領(lǐng)班戍衛(wèi)。是親眼見到張御史被拖走的,回來肯定已經(jīng)告訴璚英了。 果然,璚英也帶笑點(diǎn)頭。 “當(dāng)真是件好事!” 昨夜她也在家來著,見父親回家后還不停翻閱舊籍,尤其是太祖相關(guān)的記載,自然問起緣故。 聽聞陛下有意要廢除嬪妃殉葬事,又憂言官以祖制聒噪阻攔,璚英當(dāng)即驚喜歡欣,責(zé)無旁貸幫著父親找起書冊來。 “只可惜……” 她已經(jīng)聽朱驥細(xì)說過了今日朝上經(jīng)過,知道皇帝是雷霆之威壓成了這件事,父親并沒有來得及進(jìn)言。 璚英并不是為了父親不得在皇上跟前露臉可惜,是為了父親沒有回稟于陛下的內(nèi)容而可惜。 她深深擔(dān)憂,陛下雖下了圣旨,但只怕未必能推行順利。 就像這世間哪怕有律法嚴(yán)懲偷盜,但從古至今,竊賊永無斷絕一般。 有利可圖的事情,總會有人去做—— 是的,殉葬事對某些人來說是很有利益的:本朝妃嬪多選自民間,原本家中男丁多為白衣無官,但當(dāng)家中女兒在宮中出息得寵得封高位后,家里父親(若無就是兄長)也會得到一個錦衣衛(wèi)百戶、或是散騎的閑官,領(lǐng)一份俸祿。 而若是妃嬪殉葬了,那,反而會更好——家中會由百戶升為千戶,且能夠世襲給子孫,是為“朝天女戶”。* 而諸王府,勛貴之家女子殉葬,再或者是平民女子從夫而死,雖然不會有世襲官職這種好處,但……朝廷會旌表烈婦。 正所謂‘妻殉夫者予旌表’:受到旌表的人家,可不只是朝廷頒發(fā)的榮譽(yù)稱號,是有實(shí)在利益的。 朝廷會官方撥給被旌表烈婦喪葬銀子,從舊例來看,從三兩到三十兩不等。不但如次,家中若有得到旌表的烈婦,許多當(dāng)?shù)毓俑畷獬@家的徭役! 璚英是個很聰慧的姑娘,因此細(xì)想下去肺腑發(fā)涼。 做強(qiáng)盜做賊要冒著坐牢的風(fēng)險,都始終不能禁絕,只因‘利’字動人。 何況是這種,名利雙收的事情! 哪怕這需要搭上的,是家中寡居之女子的一條性命。 璚英想:若不能停這種旌表,圣旨之下,哪怕各王府沒有再敢明目張膽以逼人殉葬為榮,但‘自愿殉夫’的女子只怕也不會少的。 若要廢除殉葬,最好連旌表殉夫之女的規(guī)制一起廢除掉! 但作為臣子自然不能空口白牙,隨意提出這種‘違背祖制’的建議,唯一的可能是,以祖制打敗祖制! 故而昨夜,她與父親找了很久的舊卷—— 于謙遍歷外官,于律法極為熟悉。 他記得有一條旌表制度是這樣的:大明很重視孝道,也會旌表各種孝子。但有一種孝子是不旌表的:就是盲目效仿《二十四孝》,搞什么割rou給父母吃結(jié)果把自己割死了,以及臥冰求鯉把自己凍死了這種行為——為防止人人效仿,是不許旌表的。* 律法爛熟于心,于謙要找的,是從前幾朝的舊例。 好在他向來有整理公文收集各律例的習(xí)慣,最終找到了:洪武和宣德年間,都有女子因父母重病不愈,竟然剖腹割肝取汁液想要給父母治病。 當(dāng)?shù)毓賳T以‘孝道典范’報了上來,但皆被以‘孝若至傷身,罪尤大!’為由駁回不予旌表。 既然這種自殘,自傷以孝父母都是不予旌表的,那自死殉夫又有何異?生死至重,人命豈不是更珍貴嗎? 當(dāng)請陛下下旨,效仿祖宗德政,停此旌表! 璚英很遺憾,父親沒有來得及跟陛下提出這一條。 她抬眼看了看父親,欲言又止。 說實(shí)在的,她真的想讓父親去面圣回稟此言,趁著廢除殉葬的圣旨剛下,一并蛇打七寸廢止此旌表制。 可……父親已經(jīng)夠難了。 不止兵部的公務(wù)繁多壓身,父親本身可是曾經(jīng)被人攻訐誣陷至牢獄中,甚至差點(diǎn)被殺掉。如何能讓父親再將這樣牽涉禮制的事背負(fù)在身上? “璚英?!?/br> 她抬頭,見父親清癯的面龐上,笑意如端午暖陽:“今日朝會上我雖未及說,但朝會后,陛下曾讓郕王殿下尋我問及此事,我已然盡數(shù)回明?!?/br> 璚英訝然,眸如星辰般盯著父親:“那陛下……” 見女兒緊張的甚至在屏氣,于謙也不忍讓她懸心,很快道:“陛下已然責(zé)令有司即刻去辦!” 璚英的雙眼由星星變成了今夜天邊的彎月牙兒。 * 同樣的夜色中,姜離正在吃宵夜。 “今天真是漫長的一天啊?!?/br> 白日于謙來回明旌表制度后,姜離只有一個感想:于尚書果然是寶藏! 原本她正像拎著刀,圍著尸體,思考從哪兒開始碎的人,于尚書這就如及時雨一般,送來了人體解剖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