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一朝，文臣在皇宮里斗毆事件不?只一起。

    連楊慎這?樣的明朝三大才?子之一，有時候也放下文化人的武器‘筆’，轉(zhuǎn)用人天生的武器，‘拳頭’。

    雖然?他的傳世之作臨江仙寫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誠是大氣灑脫，但楊慎本人（尤其是年輕氣盛的時候），顯然?還是發(fā)揮了動舌頭不?如動拳頭的主?觀能動性。

    他爹楊廷和原本是內(nèi)閣首輔，因為嘉靖帝繼位搞大禮儀事件，楊廷和因故致仕，張璁上位，楊慎就咽不?下這?口氣。

    組織了一幫御史?小弟，以絕佳的口才?鼓舞大家道：“仗義死節(jié)就在今日！”，然?后埋伏在金水橋邊，準(zhǔn)備張璁來上班就撲出來把他打死。*

    很有種政斗上解決不?了你，就物理上解決你的魄力。

    嚇得?張璁好久不?敢來上班。

    而嘉靖朝之后的隆慶朝，大臣們也不?虛。

    當(dāng)時內(nèi)閣首輔高拱很有點搞‘霸權(quán)主?義’的味道，總是壓制別的朝臣的入閣之路。朝上重臣多有怨言。

    其中有個暴脾氣的大臣殷士儋就不?干了，直接當(dāng)朝勃然?大怒，先開罵：“你老高先趕走了陳公，又逐趙公，復(fù)逐李公，現(xiàn)在又對付我是不?是！”簡直不?當(dāng)人！

    單罵人還不?過?癮，又直接擼袖子過?去就要揍高拱。

    兩個宰相級別的高官在朝堂上就要打起來！

    但考慮到殷大人是正兒八經(jīng)山東漢（濟南歷城人），又比高首輔年輕十?歲，真要打起來，高拱估計要遭老罪了。兼之宰輔們就當(dāng)庭打起來實在太有失顏面，就有人站出來制止了兩位老大人。

    制止斗毆的也是熟人——張居正。

    好在當(dāng)年張大人也年輕，顯而易見武力值也很不?錯，這?才?摁下了殷士儋。然?后還無妄之災(zāi)的被殷大人一起懟了一頓。

    由此可見，明朝大臣的朝堂武德，跟官員級別問題也不?大，上到內(nèi)閣首輔，下到年輕小御史?，都可以擼袖子就上。

    不?要慫，才?不?要在沉默中死亡，就要在沉默中爆發(fā)！

    雖說?明朝大臣這?么喜歡斗毆，但最初也是最厲害的一次朝堂斗毆，還是朱祁鎮(zhèn)搞出來的后遺癥——

    皇帝御駕親征被瓦剌逮走，更連累半個朝廷的文武百官殞命，數(shù)十?萬大軍埋葬于土木堡，京城危如累卵。

    在這?樣的情況下，馬順在朝上居然?還敢呵斥百官。

    直接被憤怒的朝臣們擁上來打死，成為了有明一代最惡性的斗毆事件‘午門?血案’。

    那從不?是一時的怨氣，而是數(shù)年被宦官走狗欺壓的怨恨，是眼見忠正之士枉死，而所有人只能沉默的心底潰創(chuàng)，一碰就疼。

    在那一日，變成了火山爆發(fā)了出來。

    亦如今時今日。

    **

    一個朝笏板飛到了馬順的頭上。

    這?是御史?王竑的笏板。

    在成為御史?之前，他是國子監(jiān)的學(xué)生。那一年酷暑之際，他們都親眼見到快七十?歲的師長，被馬順帶著人上了枷鎖。

    “戴著不?許摘，什么時候知道錯了，去跪著求王爺爺吧！”

    王竑深知，他們的國子監(jiān)祭酒李時勉是不?會去的。他寧愿帶到死。

    但國子監(jiān)的學(xué)生如何?見得?了這?個，上千人跪在宮門?口替師長申明，又詣闕請奏，愿意以身代罪。

    王竑也是那日跪在學(xué)子中的一個。

    他也遞了愿意替老師背負(fù)枷鎖的奏疏。

    時過?境遷，此事卻永志未忘。

    今日的馬順，讓王竑想起了跟他跪在一起的千余名同窗們。那日馬順也是這?樣不?耐煩的揮動手臂，讓錦衣衛(wèi)動手，驅(qū)趕學(xué)子如牛羊。

    若現(xiàn)在還讓他如此羞辱，還活什么！

    若是這?樣的朝廷，還做什么官！

    王竑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砸過?去，是因為武器只有一個，定了定神免得?砸偏浪費。等他手穩(wěn)定下來，便把笏板狠狠拍在馬振臉上。

    同時擼袖子就往前沖。

    不?過?，雖然?王竑的笏板是第一個扔出去的，但第一個以拳頭打中馬順的卻不?是王竑。

    而是一個叫劉鉞的國子監(jiān)講師。

    他是劉球的長子。

    父親被害死后，他們兄弟的仕途當(dāng)然?也就斷了，別想走什么科舉了，便是考上了，也不?會有前程的。還可能會引起王振一黨的注意，把小命陪進去。

    好在劉公為人素來得?人敬重。朝堂上其余的官員保不?住劉球，但也不?能看?他家一脈斷絕。王直等尚書便給他安排了一個不?起眼的國子監(jiān)職務(wù)。

    都不?是入流的官員，只是個尋常講師。

    這?不?是個好活計，在明朝當(dāng)編制內(nèi)老師也挺慘的。

    因太宗年間，有國子監(jiān)畢業(yè)出來的學(xué)子，在考核中簡直是啥也不?通水平太差。永樂帝怒了，有圣旨明發(fā)：“凡弟子員再?試不?知文理者，并罪其師，發(fā)煙瘴地面安置?！盵1]

    就是說?學(xué)生學(xué)不?好，老師也有罪，得?被發(fā)配邊疆去。既如此，這?就實在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也正因如此，王振等人倒也沒再?理會他們。

    這?也是旁人唯一能做的事了：起碼保全了劉公的子嗣，以及給他們家一份生計能養(yǎng)家糊口。

    作為一個普通的講師，劉鉞是沒有笏板的，但在王竑扔笏板之前，他已經(jīng)挽好了袖子越眾而上。

    六年了。

    父親已經(jīng)死了六年了，但劉鉞至今還記得?，捧著血衣裹著的父親斷臂一路走回家的心情。

    六年來，生父的血從掌心滴落的感覺從未消失。

    直到此刻。

    與拳上仇人的血匯聚在一起。

    像是一點火星落在一大堆的干草。

    沉默肅立的群臣，一擁而上。

    *

    “血債當(dāng)由血償。”

    姜離分享的是貓貓視覺，顏色當(dāng)然?是不?太對的，于是越發(fā)像看?一部詭異色澤的恐怖片。

    在她第一次看?到馬順的時候，她就想過?這?個問題。

    將來是走司法程序?qū)⒋巳讼陋z審訊，還是依舊將他送出去給群臣群毆？

    前者，符合正常的流程。按理說?，沒有人應(yīng)該繞過?大明律法私自審判。甚至按照大明律，在官員真正定罪前，被審的時候還能有個座位呢。

    但后者，所有人都會很痛快。

    不?止報仇的人，還有旁觀的人。

    姜離心知：很多惡人其實是非常膽小的。他們會肆無忌憚對別人舉起屠刀，用刻毒的手法折磨旁人。但在他們自己面臨痛楚危險時，卻是極端害怕的。

    大約是在他們心里，只有自己是人，旁人都不?是。

    若不?能身臨其境，他們永不?能體會。

    行兇者殘忍地折磨了受害者，他至少?應(yīng)當(dāng)感受一下絕望和痛苦。

    姜離在腦海中跟愛貓聊天：唉沒辦法，誰讓是昏君呢，咱們就做點昏君該做的事吧。

    走什么大明律。

    這?正統(tǒng)年間的大明，顛倒事之多，又何?必在此計較律法道理。

    眼前的瓜子皮已經(jīng)堆起了一小撮。

    姜離手里還拿了一枚椒鹽味道的瓜子，尖端敲著御案，看?著群臣的進程——

    “不?過?……今日兩者說?不?定能同時出現(xiàn)呢?！?/br>
    她從貓貓的眼中看?到了終于到達現(xiàn)場的于謙。

    而在這?之前，還有英國公張輔在控場。

    畢竟，在乾清宮門?口打一個錦衣衛(wèi)指揮使，和打死一個錦衣衛(wèi)指揮使，是完全不?同等級的罪名。

    ‘打’這?件事，是很可以春秋筆法的：從打，變成對打，那可就是雙方都有錯法不?責(zé)眾。

    姜離看?著貓貓屏幕：“看?他自己造化吧?！?/br>
    其實，要是直接被打死，對馬順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幸運啊，不?然?今日后，他肯定要被扔到牢獄里去經(jīng)歷審訊，最后估計還能得?到一個凌遲的應(yīng)有結(jié)局。

    **

    于謙因為安排成國公出京城的軍務(wù)，到的晚了一些?。

    來到乾清宮門?前的御道時，原以為他今日受的沖擊已經(jīng)夠大了，但眼前的一幕還是令他有些?震驚到了。

    文武百官們都挽起袖子，手上拿著笏板在抽人，腿下在毫不?猶豫地踹人。

    ‘人’，就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倒地的馬順。

    而令于謙驚訝的除了斗毆，還有——郕王居然?被裹挾進去了。

    明朝官服雖是文官繡禽，武官繡獸，但除了補子外，一打眼看?去是很像的。而在一片差不?多的官服中，夾雜了一個顯眼的親王服。

    朱祁鈺覺得?很荒唐，這?世界上一切都很荒唐！

    他原本只是安靜地站在乾清宮門?口的影壁下，看?著肅立不?退，寧愿不?吃不?喝在這?里打地鋪也要勸陛下勿親征的群臣。

    然?后……一切就發(fā)生的太快了。

    馬順出來，斥呵群臣，板子糊臉，蜂擁而上。

    朱祁鈺在震驚中，看?著老英國公反其道而行之，向他走了過?來。

    張輔心中認(rèn)定：一旦朝臣們動手，打了皇帝心尖上王先生的狗，皇帝只怕要惱火責(zé)罰群臣。

    那么，既然?打馬順一下也是錯，不?如好好暴揍他一頓，起碼出口氣。

    而英國公直奔郕王來，也是有緣故的：一來郕王要是這?時候轉(zhuǎn)頭去匯報此事，皇帝派大批錦衣衛(wèi)出來鎮(zhèn)壓可怎么好。

    二來，郕王身份貴重，是皇帝唯一的弟弟，皇帝從來就是個任人唯親的偏私性子。朝臣們或許比不?過?王先生的狗，但親弟弟還是不?一樣的。反正打的又不?是王振，只是馬順而已。

    當(dāng)然?要力邀郕王加入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