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舒了口氣，滿意地點點頭。

    話音剛落，燕云侯踱步過來，裴珩拍拍溫戈手臂，擦身過去，對燕云侯道：“小十二知道你什么心思么？”

    “我倒是不在意這個?！毖嘣坪铐樦抗獾皖^，看看自己腰間佩劍，又回頭望一眼正跟幾名大臣搭話的淮原王，反問道：“王爺難道就知曉我的心思么？”

    裴珩伸手，食中二指在燕云侯劍柄上輕彈一下：“這劍，打算第一個殺了在場哪位？”

    燕云侯眸間流淌過些許冰冷笑意：“王爺以為，戶部曹大人如何？”

    “南征聯(lián)名諫書上，曹大人的名字排在第三，前兩個方才已經(jīng)隨安國公走了?！迸徵衽c他目光相撞，“嗯，挺有道理?！?/br>
    燕云侯笑笑：“承胤，你知道我，我跟皇族無仇，跟帝國無仇?！?/br>
    “但若你違背律法，私自執(zhí)刑懲處他們，便與作亂無異?！迸徵竦?。

    兩人在漫天沉沉夜色下對視，裴珩細思后走近一步，輕聲道：“若阿洹沒死，斷不能讓你這么做，即便換個人當皇帝，你也還是不能這么做！”

    燕云侯眉頭微微擰起，顯然聽出他話外之意，但仍舊不能相信。顧少爺不知怎么趁亂溜進宮中，悄悄奔到他身邊去，燕云侯見了有點驚訝，顧少爺怯怯道：“我擔心你……”

    燕云侯便沒責怪他，抬手把他攏到懷里，讓他把臉埋在自己身上。

    顧少爺抬起頭看裴珩，裴珩對他笑笑，抬手揉揉顧少爺柔軟的發(fā)頂，見淮原王走過來，便向十二皇侄微一頷首。

    地動山搖似乎完全不影響胥錦行動，他目標明確地直奔龍脈受沖擊處而去，不多時便與一眾從各個方向趕去的青玉殿武者會集在永慈宮外。

    太后連日閉門不出，永慈宮宮門今日原本是合上的，在地震中橫木被擠壓變形，宮門敞開一道扭曲的大縫，不時詭異地搖擺，宮人驚慌失措地涌出來、

    胥錦抓住一個宮女，攥著她手臂拉回面前厲聲問：“太后呢？”

    宮女花容失色，見著青玉殿武者才鎮(zhèn)定些許，茫然混亂地答道:”太……太后……“

    她隨即渾身一震，哆嗦著急道：“太后在內(nèi)殿！”

    說罷條件反射般要跑回去找主子，因為她深知主子出事，他們這些下人必死無疑。

    胥錦無語，又把她拽回來往外輕輕一推：“你是回去送死么？跑遠點，別管了?！?/br>
    小姑娘瞪著眼睛手足無措了一瞬，而后聽他的話，一步三回頭地撒丫子跑了。

    皇宮筑造都是真材實料、能工巧匠，除了城墻，也就這里的房子最堅固了，但耐不住許多結(jié)構要兼顧氣派美觀，巍峨高大的宮殿未必就比尋常宅子扛得住這地動，琉璃瓦時時滑落，樓閣搖晃得最為明顯。

    胥錦逆著逃跑的人群徑直沖向內(nèi)殿，燭火基本都被穿堂烈風吹熄，沿途帳幔被火引著的，胥錦都隨手召水澆滅，就這么一路不加猶豫趕到內(nèi)殿，只見幾名回過神后跑回來護駕的女官和太監(jiān)正試圖背著昏睡的太后往外跑，架不住天旋地轉(zhuǎn)間自己都站不穩(wěn)，于是跑得格外艱辛 。

    胥錦上前奪過太后，輕輕松松一手攙扶著交給身后青玉武者，回頭迅速檢查太后的脈相、眼睛，發(fā)覺太后竟是與小皇帝先前生病時一樣的癥狀。

    宮殿梁柱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胥錦來不及細看，讓武者把太后帶離此處。

    沒有靈力的人眼中，這就是一場地震，但胥錦所見，是永慈宮內(nèi)肆意蔓延的濃黑魔氣，他一步步走進昏暗詭譎的內(nèi)殿深處，寢殿之后設有一間靜室，內(nèi)里是一尊鍍金佛像，足有一人半那么高，是太后平日禮佛之處。

    胥錦姿態(tài)繃緊到極致，渾身冷肅戒備，一觸即發(fā)，手心金芒隱隱迸發(fā)之勢。

    ——那寶相莊嚴、慈眉善目的佛像，此刻被濃重的黑色魔氣籠罩，黑龍一般的霧氣盤旋在佛像身周，以此為源頭蔓延到皇宮各處，詭異地張牙舞爪。

    它似有意識一般，仿佛注意到胥錦的闖入，從別處收回了注意力，如同冥冥中有一雙陰冷不善的眼轉(zhuǎn)向胥錦。

    他們無聲對峙，寄生在佛像身上的魔海不斷從地底涌上來，體型愈加龐大不可測，三界怨忿嗔罪倏然張開深淵般的大口，呼嘯著沖向胥錦。

    淮原王開口跟裴珩打了今晚第一個招呼，兩人不咸不淡寒暄幾句，裴珩也沒開口訓他，小十二已經(jīng)不是小十二了。

    “這次皇叔回來，我怕是沒機會去府上蹭飯了?！被丛跣χf，他笑容里還有些少年人的稚氣。

    裴珩沉默片刻，道：“要真想，也還來得及。”

    淮原王轉(zhuǎn)過頭看了顧少爺一眼，似是自嘲地道：“不，來不及了?！?/br>
    裴珩忽然意識到什么，蹙眉道：“小十二！”

    他和淮原王幾乎是同時轉(zhuǎn)頭望向皇宮大門的方向，只聽這不安喧囂的夜里，原處隱隱傳來山呼海嘯的沉重馬蹄和鐵甲聲。

    ——淮陰軍和燕云軍沖入京師了！

    前殿廣場上休憩的眾臣也漸漸停止交談，他們同樣望向那邊，臉色不約而同凝重下來。

    淮原王后退幾步，燕云侯把顧少爺扛到肩上，拔劍。

    裴珩負手轉(zhuǎn)身，神色凜冽，注視著他們，陸眷卿也走過來，站在裴珩身邊。

    大殿后方清脆馬蹄聲臨近，兩匹高頭駿馬馳至，淮原王與燕云侯各自上馬，裴珩未加阻攔，原因很簡單——這兒遍地是人質(zhì)。

    “小十二，今日一反，你便再無回頭路。”

    厚重云層裂開一隙，一線慘白月光垂落在大石磚上，如同劃出一道清晰的楚河漢界。

    淮原王在馬背上一拱手：“皇叔，我早就沒有回頭路了?！?/br>
    燕云侯若有所思地與裴珩對視短暫片刻，而后隨淮原王策馬直接沖往宮外，而宮門外廝殺聲漸漸逼近，皇宮外門想必已破。

    陸眷卿從副將手里接來一柄劍遞給裴珩：“按布置，江州軍應當在攻擊叛軍中陣，昭武軍前鋒攔截?！?/br>
    “皇城內(nèi)地勢不開闊?！迸徵窠舆^劍，心中五味雜陳，一轉(zhuǎn)眼，深恩負盡，死生師友，皆如滄海桑田。

    陸眷卿看了看他，道：“所以中軍由副將頂著，你我只攻前鋒，壓住陣頭?！?/br>
    裴珩點點頭，他的兵法有四成是陸眷卿所授，時隔多年，他們?nèi)耘f有著默契 。

    何況……陸眷卿很可能就是從前的師尊泓明。

    裴珩轉(zhuǎn)頭看向內(nèi)苑，溫戈道：“在下現(xiàn)在便去，王爺放心，不會讓胥錦公子硬來。”

    王城長夜漫漫，山呼海嘯的猙獰魔海騰起滔天黑霧，萬千鐵騎沖破皇城寧靜直逼王座而來，裴珩和陸眷卿翻身上馬，提劍往宮門奔馳而去。

    他在馬背上回頭望一眼硝煙四起的河山，皇宮上方巨大金色結(jié)界不斷擴張，裴珩仿佛隔著千重宮墻樓闕感受到胥錦的體溫，他微一抬手拒絕了士兵遞來的鎧甲，回過頭重重揚鞭，與陸眷卿并肩沖入漫天廝殺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