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前塵

    天界紫曇華林內(nèi)，宮殿巍峨，數(shù)千株優(yōu)曇花盛放如雪。時有微風(fēng)拂動流云仙霞。崖涘垂目坐在樹上，單腿翹起，寬廣云袖長長垂落，如天邊流云般覆于松石下的幾案。

    “……鳳華，你醉了?！?/br>
    鳳華帝君抬頭，上挑的丹鳳眼兒斜睨，琥珀似透明的瞳仁內(nèi)定定地投射出一個高冠廣袖的小人兒。崖涘亦淡然與他回望，凝視那人眼眸中投射出的自己，微微有些出神。

    鳳華帝君卻倏然沖他一笑，宛若春日里瑤池里的百花次第盛開，聲音宛若天地間第一聲鳥兒清啼。字字珠璣。言語中卻透露出一種極其淡漠的悲哀。

    “吾下界后，后事未可期……吾反復(fù)推斷過數(shù)次，竟是與那人有夙世姻緣，此番下界，吾或可留下子嗣。帝君他日若遇見，務(wù)必替吾照看則個！”

    “又胡言亂語了！你乃仙界帝君，又不是凡間女子，怎會留下后世子嗣！”崖涘斥責(zé)道，語氣溫和，面色卻漸漸整肅。

    鳳凰從無孕育子嗣一說。況且鳳華已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雄鳳，從哪里去孕育一顆鳳凰蛋？除非……唯有那條途徑罷了！

    只要一念及此，崖涘便覺得不妥，心中隱約似已有了預(yù)感。

    “嘿嘿，天機(jī)不可泄露……”鳳華帝君調(diào)皮地沖他眨眼一笑，眉目奢華。披了一身一頭的白雪優(yōu)曇，青絲灑落如毯，唇邊那抹笑意卻格外甜膩。像裹了沉甸甸的蜜，又像那日瑤池宴會上，鳳凰仰頭一聲清啼。宛轉(zhuǎn)而又悠長。

    “若真有那日啊，崖涘，你便替吾護(hù)他一程。山長水遠(yuǎn)，人世漂浮不定，如盲龜浮木，如你這紫曇林內(nèi)優(yōu)曇盛開……一切渺渺皆有天意！”

    言猶在耳，故人不存。

    “鳳華，那個孩子……與你很像呢！”

    下界的九嶷山國師府內(nèi)，崖涘一個人笑的慘淡又寂寞。

    “你當(dāng)日里瞧上了一個人，就為了那個凡人私叛出逃，撕裂虛空來到下界與那人為妻。如此妄為……你，可曾悔？”

    虛空中仿佛仍彌漫著那日紫曇華林松石下留仙醉的香氣。耳畔依稀仍可聽見鳳華帝君肆意的大笑聲?！橇?，他必定不悔。求仁得仁。他所求的，已經(jīng)得到了。

    修道之人，但求無愧于心，不愧于天地與眾生。

    鳳華雖然隕落，卻秘而不宣。留下了鳳凰血脈必然蘇醒的幌子，騙盡天下人。就連天界，亦一同被他騙過。

    大隋朝深宮內(nèi)那位小殿下覺醒了靈根靈脈，赫然有雛鳳清啼之相。世人皆道鳳華帝君未死，只有他留下的精血與先天元氣所化之人，可重新執(zhí)掌天門。

    但誰又知道，鳳凰歷來是一死一生。天地間真正的鳳凰從來只有一只。

    南廣和血脈覺醒，恰證明鳳華帝君已經(jīng)隕落，身死道消，一點靈魄回歸于天地，再也無蹤跡可尋。

    此事本身絕密，奈何崖涘乃山精海魂自行孕育而生的靈胎。上古之事，經(jīng)由天地之耳，灌了他一頭一臉。讓崖涘無數(shù)次想騙過自己，騙自己那鳳華轉(zhuǎn)世一說為真，就當(dāng)作那人是遁去了福地洞天……都不可得。

    鳳華當(dāng)年騙過了天界，騙過了凡塵，甚至騙過了他那位凡塵間的愛侶……可是崖涘一直都知道啊，自南氏皇朝留下血脈后嗣始，鳳華就已再無歸路。

    此一去呵，恰如參起商落，再無相逢之期。

    天界紫曇華林百年留仙醉之約，從此止盟。一人墜，化作星辰塵埃。另一人則于人世蹉跎沉浮，不知何日能再得一身優(yōu)曇流云，再得那一夜月華遍灑的花叢中、松石下，無聲對視凝望的一眼。

    那一眼凝望，竟是永訣。

    崖涘踉蹌行至九嶷山后山的酒窖內(nèi)，掌心發(fā)力，一身白袍鼓蕩如風(fēng)帆。他拍開上百壇留仙醉，酒水化作雨箭，沖天而起，片刻后便洋洋灑灑，灑滿了后山。百壇留仙醉，此刻皆于崖涘指間化作天邊細(xì)雨。

    郁郁蔥蔥，漫山遍野的優(yōu)曇花在他所經(jīng)之處，盡數(shù)開放。如一山的雪。如一山的淚。

    “鳳華……吾送你一程！”崖涘揚起手中酒壇。

    連綿細(xì)雨，山色空蒙。

    “從此后，天地間再無鳳華帝君。”崖涘掀袍箕踞而坐，且笑且嘆息。

    素衣白袍，酒香撲鼻。

    崖涘坐于漫山遍野悄然盛開的優(yōu)曇花叢中，眉目高遠(yuǎn)，如一幅世人描摹不出的水墨丹青。

    天上地下，從此再無鳳華帝君。鳳凰死后，轉(zhuǎn)世為一只新的小鳳凰，記憶全無，性格截然不同，如另一人。

    他的故友……不在了！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永生永世，再無相逢之日。

    他曾經(jīng)不懂鳳華，為何只是瞧上了一個人，竟搭上了天生仙體，賠上了一條命。

    可是如今，面對漫山遍野的優(yōu)曇花，想起臨行前懷中緊緊拽住他衣袖的那個小人兒……崖涘想，他約莫是懂了。

    千萬年的浮云一般的帝君的心，大約，也是會寂寞的。一剎那綻放的芳華，于心動那一刻，抵得上千萬年道行，抵得過千軍萬馬奔騰，也抵得過那一刻隱約觸摸到壁壘的震顫。

    一切故事的開端，不過是因為緣起。

    緣起，他于浮世千萬億眾生靈中，瞧上了那一個。

    不過如此而已。

    “鳳華，吾會替你看護(hù)好那頭小鳳凰?？上О　呛⒆颖闶窃傧衲?，也終究，不是你?！毖聸迩倚η覈@息，九嶷山細(xì)雨灑了滿頭，衣襟盡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