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 那還是前年深秋,盛煜剛升任玄鏡司的統(tǒng)領(lǐng),根基不深卻驟然手握大權(quán),難免受人矚目。彼時(shí)盛煜回京不久,還沒混出如今眾人敬畏的威儀,高門貴府的宴席上還會有人談?wù)撍?/br> 有次上林苑馬球會,眾貴女瞧見盛煜隨侍君側(cè),又暗中議論。 據(jù)說這位盛統(tǒng)領(lǐng)雖在玄鏡司這種衙門,卻有逸群之才,文武兼修—— 論相貌,雖氣度威冷些,在京城也是拔尖的。論身手,他父親盛聞天是千牛衛(wèi)將軍,御前佩劍侍列之人,他幼承家學(xué),身手出眾。論才學(xué),他雖深藏不露,卻曾得過那位滿腹經(jīng)綸的中書令的贊賞。 唯有一樣缺陷,就是他的出身。 盛煜是個外室子。 他的父親盛聞天是個忠君耿直的武將,自成親后身邊唯有發(fā)妻相伴,夫妻感情甚密,從未添妾室通房。二十五年前,他卻忽然抱了個襁褓里的嬰兒回府,說那是他在外養(yǎng)的外室子,因外室生子時(shí)血崩而死,便將孩子帶回府中教養(yǎng)。 驟然聞此噩耗,盛夫人差點(diǎn)氣得吐血。 后來盛夫人鬧了幾場,還想暗里找那外室的親眷算賬,盛聞天卻極力維護(hù),不許她追究。 此后多年,盛聞天教養(yǎng)這外室子比對親兒子還上心,盛煜也不負(fù)所望,自幼事事出眾。十三歲時(shí)他便入了玄鏡司,未及弱冠便已統(tǒng)率一方事務(wù),后來升任副統(tǒng)領(lǐng)、統(tǒng)領(lǐng),一路腳踩青云般扶搖而上,羨煞旁人。 那天貴女們議論的便是他這出身。 說盛聞天已經(jīng)是美男子了,誰知盛煜的相貌更勝其父,也不知她娘親是何等美貌,才能誕下如此男兒。 也有人對他的身世藏有成見,嫌棄是外室所出。 ——正巧那陣子寧遠(yuǎn)伯府里鬧出了這樣的事,閑談間多有貶損,眾人對此格外敏感。 魏鸞起初不曾參與,誰知沈嘉言多嘴,忽地走近開口,問她如何看這外室子的身份。 眾目睽睽瞧過來,魏鸞自然不好回避。 彼時(shí)她尚且年少,于外室的認(rèn)知也只是聽長輩們偶爾談及而已。高門貴戶的婦人們養(yǎng)尊處優(yōu),對外室自然是嗤之以鼻、視為輕賤的,她耳聞目染,斟酌過后只謹(jǐn)慎地說,“終歸不太好吧。” 說完沒片刻,周遭忽然安靜,齊齊瞧向她身后。 魏鸞也好奇回望,看到盛煜不知是何時(shí)走過來的,穿著玄鏡司那身虎踞威儀的官服,身姿頎長,眉目冷峻,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深邃難測。而她因?yàn)樽牡胤接胁逝镎陉枔躏L(fēng),親近好友皆環(huán)座在周圍,竟都沒能瞧見他。 那場面令人窒息。 魏鸞難得嚼回舌頭卻被正主撞見,難免心中尷尬。 好在盛煜只字未發(fā),只默然走過,神情不辨喜怒。 魏鸞猜測他應(yīng)當(dāng)是聽見了的,沒跟她小姑娘計(jì)較罷了。而她不慎失言,顯然也是正巧走近的沈嘉言瞧見盛煜之后故意問的——在座眾人都是豆蔻年華的高門貴女,哪能知曉世事艱辛,為人不易,換成是誰都不會夸外室子半句。 她毫無防備,不慎著了道。 那之后沈嘉言故意暗里宣揚(yáng),說她瞧不上盛煜外室子的出身云云,魏鸞縱然從別處算賬把她的嘴堵住,卻也是覆水難收。畢竟當(dāng)時(shí)的話已說了出去,她跟盛煜非親非故,并無私交,總不可能巴巴地跑去跟前解釋吧? 梁子就這樣結(jié)下了。 后來魏鸞容貌愈盛,雖有太子癡情,塵埃落定之前,仍有膽大包天的男人私下提及。 據(jù)說有一回,旁人問盛煜對她的看法。 盛煜被追問不過,只說了四個字:徒有其表。 這話不知是誰傳到了貴女圈中,于是素日與魏鸞不睦的那些人,便暗里夸張渲染,議論說她跟盛煜有極深的過節(jié),勢不兩立。再后來,魏鸞偶爾在宴席上碰見盛煜,兩人也都目不斜視,對彼此熟視無睹。 魏鸞覺得,哪怕結(jié)怨極深這話過于夸張,但盛煜對她的印象,怕是不太好的。 這回他之所以答應(yīng)賜婚,必定是因皇帝另有打算。 她寬慰周驪音時(shí),總說盛煜不是狹隘量小、睚眥必報(bào)之人,但盛煜的性情究竟如何,其實(shí)她心里也沒數(shù)。如今父親身在玄鏡司獄中,她這么個口出狂言又“徒有其表”的人嫁過來,怕是看不到那位太好的臉色。 如此忐忑思量,到戌時(shí)漏盡,外面總算傳來動靜。 …… 時(shí)序漸近秋分,入暮后天氣漸涼,蟄蟲坯戶。 盛煜難得出席宴席應(yīng)酬,被素日生死托付的兄弟灌了不少,加上幼弟盛明修性子頑劣,招呼著兄弟親友們輪番敬酒,耽誤到此刻才得以脫身。 好在他酒量不淺,中間離席數(shù)次,倒不至于喝醉。 晚風(fēng)寒涼,他踏著月色朝洞房疾步而來,寬袖飄動。繞過回廊亭臺,瞧見洞房所在的北朱閣里透窗而出的燭光時(shí),才將腳步稍緩。 隔著花木游廊,能看到閣樓上高懸的喜紅宮燈,照亮朱漆彩繪。過了中秋沒兩日,蟾宮正明,霜白的月光灑在屋脊,浸漫窗扇。那座雕梁畫棟的閣樓,從前唯有仆婦灑掃看守,燈火昏昧,安靜冷清,如今卻多了個人。 盛煜忍不住想起魏鸞的那張臉。 想起花扇挪開時(shí),曾令他失神的眉眼。 那是永穆帝賜婚給他的妻子,也是與章皇后糾纏極深、感情篤厚的公府明珠。 他跟皇帝承諾過,只為破除心魔,亦隨手幫魏家一把。 盛煜臨風(fēng)而立,腦海里殘存的醉意一分分散去,漸漸變得清明。他抬起衣袖聞了聞,那上面從廳堂沾染的酒氣尚未散盡,身在其中時(shí)無從覺察,此刻卻格外突兀。 他于是又站了片刻,才抬步往北朱閣走。 臨近屋門時(shí),留守此處的仆婦齊齊行禮。 盛煜隨意擺擺手,推門而入,繞過那架繡金屏風(fēng),看到里面龍鳳對燭高燒,兩座落地?zé)艏苌厦鳡T靜照,映得滿室亮如白晝。守在門口的丫鬟面生,是魏鸞陪嫁而來的。繞過側(cè)間長垂的帳幔,內(nèi)室的桌上果品茶具如舊,燈火稍昏。 陪嫁來的丫鬟仆婦見了他,行禮退出。 而他的新娘正端坐在拔步床上,貴重鳳冠仍在,舉花扇遮面。 雖只及笄之年,魏鸞的身姿倒已長開,嫁衣在腰間微微收攏,覆住修長的腿。那緞面質(zhì)地極佳,燭光映照下色澤嬌艷,金絲銀線繡成的花紋漂亮而不耀目,冠上明珠寶石生輝。 盛煜款步上前,在她跟前駐足。 屋里安靜得針落可聞,她雙手緊緊捏著花扇的細(xì)柄,指節(jié)微微泛白。 盛煜唇角似動了動,而后抬手。 薄紗彩繡的花扇挪開,露出她的眉眼唇鼻,迥異于他想象中微微側(cè)頭的新婚嬌羞,她坐得端正,雙眸低垂。若不是那泛白的指節(jié)泄露情緒,他幾乎要贊嘆她的鎮(zhèn)定沉靜了。 盛煜沒說話,就那么站著打量她,居高臨下。 魏鸞的手臂垂落下去,將花扇擱在膝上,見他沒動靜,又放在床榻。 詭異的沉默里,她終于緩緩抬眸。 然后便對上盛煜那雙清冷的雙眸,幽邃如暗夜沉淵,雖清雋峻整,卻暗藏鋒芒。跟他身上卷來的夜風(fēng)一樣,讓人覺得寒涼。 魏鸞不自覺地站起身,想按事先所打算的那樣,叫他一聲夫君主動示好,聲音卻卡在胸口,怎么都吐不出來。便只能靜靜望著他,雙眸如波,襯著貴重輝彩的嫁衣鳳冠,精心描畫的海棠薄妝,燭光下婉媚艷逸。 盛煜聞到一股香味,不期然竄到鼻端。 他有些不自然地挪開視線,道:“賓客太多,回來得晚了?!?/br> “夫君辛苦?!蔽蝴[念出了生疏的稱呼。原先在腦海預(yù)演的萬般打算在對上他的眼睛時(shí)變得茫然,她猜不透這位錦衣司統(tǒng)領(lǐng)的打算,卻覺得他定會說些什么,不太敢輕舉妄動,遂默然瞧他。 果然盛煜說話了。 “既是皇上親自賜婚,我三媒六聘地迎娶進(jìn)門,自然不會薄待,你大可放心?!彼f了這句,回頭瞥了眼門口,“外面有人伺候,都是懂規(guī)矩的舊仆,你隨意吩咐即可,無需顧慮。我書房還有瑣事需處置,明早帶你去見長輩?!?/br> 說罷,沒多逗留,連那身新郎喜服都沒脫,徑直折身走了。 架上燭火輕閃了閃,他的身影繞過屏風(fēng),隨即傳來門扇的聲音。 片刻后,春嬤嬤帶著陪嫁丫鬟進(jìn)來,面帶擔(dān)憂,“這是……” “他有公務(wù)纏身,明早再過來。咱們早點(diǎn)歇吧。” 魏鸞將那沉甸甸的鳳冠取下,只覺滿身輕松,讓人抬熱水以備沐浴,又用了兩樣糕點(diǎn),旋即寬衣卸妝,沐浴就寢。 春嬤嬤幾回欲言又止,卻又礙著初入盛府,沒敢胡亂開口。 魏鸞知道她想說什么。 公務(wù)雖繁忙,哪至于新婚之夜就急著處理?更何況盛煜說的是有些瑣事要處置。他自是不愿這般輕易就認(rèn)了她這憑空而來的妻子,圓房留宿的。 也好,其實(shí)她也不想糊里糊涂地倉促成禮。 只是他來去匆匆,她想探問半句父親的消息都不成,也只能明日尋機(jī)再問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躡手躡腳地溜走~ 蟹蟹y的地雷和哈哈哈、高小陌、lishiyi的營養(yǎng)液,么么啾 第7章 撐腰 因整日頂著鳳冠頗為勞累,魏鸞沾到枕頭沒多久便昏然入睡,一夜沉酣。 從前在閨中時(shí),魏夫人總笑話她,說她睡著了打雷落雨都驚不醒,往后若是睡夢里被人給賣了,怕是也渾然不知。 春嬤嬤卻覺得自家姑娘這點(diǎn)很好。能睡是福,多少人心事重重,半夜三更都不肯放下心思,琢磨個不停,消磨了精神,又追著高僧求教當(dāng)如何入睡,百般無計(jì)。哪像自家姑娘,能夠靜得下心,便是有再大的難事,睡夠了養(yǎng)足精神,自能籌謀應(yīng)對。 老人家喜憂參半,留染冬值夜,暫去廂房睡下照應(yīng)。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xí)r,魏鸞被春嬤嬤搖醒。 時(shí)辰還早,但新婦進(jìn)門拜見公婆是大事,盛煜又是習(xí)武之人,慣常晚睡早起,春嬤嬤可不敢放任自家姑娘新婚頭日便落個偷懶貪睡、輕慢婆家的名聲。遂趁早將她揪出被窩,洗漱梳妝后,等盛煜來碰頭。 那位倒是來得晚,辰時(shí)至中才姍姍來遲。 婚禮過后,他又換上了玄鏡司統(tǒng)領(lǐng)的那身裝束,似乎沒打算享受新婚特許的休沐。 晚秋的清晨暖日晴云,男人健步而來,在廊下駐足,姿容頎長清舉。 魏鸞聽見動靜,掀簾而出。 卸去鳳冠霞帔的雍容,她今日打扮得風(fēng)姿綽約,頗合秋景。交領(lǐng)錦衫色如丹桂,底下一襲十二幅的郁金裙,每幅皆以銀線繡了纏枝花紋,如四時(shí)交替。腰間系著美玉宮絳,那錦帶盈盈束著腰肢,將起伏身段勾勒得分明。 少女常梳的雙鬟暗合,堆成高髻,眉心海棠清麗。 瞧見盛煜,魏鸞臉上便浮起淺笑。 “夫君?!彼⒒\衣袖,緩步下了臺階。 盛煜的目光在她眉眼間駐留片刻,不動聲色地挪開,往尚未拆去的新婚窗花瞥了眼,淡聲道:“住在這里習(xí)慣嗎?” “習(xí)慣的,屋里都很妥帖?!蔽蝴[道。 晨光初照,新婦薄妝,笑靨朦朧姣美。 但她的眼底里卻藏了幾分忐忑,盛煜看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