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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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天竺寺已是日頭西斜,寶來與車夫在外等候,喬容帶著繡珠進(jìn)了山門踏上石階,就聽吱呀一聲,兩位小師太一左一右正要關(guān)閉寺門,繡珠高喊一聲等等,喬容三步兩步跨上去,雙手合什喘吁吁道:“給兩位小師太見禮,我叫喬容,聽說我們府里一個(gè)丫頭在貴寺出家,我找她有急事。” 兩位小師太對(duì)望一眼,其中一位警惕問道:“施主說的丫頭叫什么名字?” “她叫巧珍,是我母親貼身的丫頭。”喬容忙道。 “施主的母親又是誰?”那位師太忙忙問道。 “喬府的金二太太?!?/br> “父親呢?” “我父親是喬啟廣,杭城人送他外號(hào)喬財(cái)神?!?/br> “你是喬府的四姑娘?”那位師太喊了起來。 喬容忙說聲是。 “可算是來了,快,進(jìn)來說話?!蹦俏粠熖珟е宦芳脖迹秸墒叶鴣?。 住持靜空得信,親自迎了出來,只看她一眼便紅了眼圈,對(duì)那位師太道:“帶她去見巧珍?!?/br> 沿著寺院內(nèi)回廊走兩個(gè)拐彎,一個(gè)人撲了過來,一把攥住她的手哭道:“四姑娘怎么才來?你怎么才來?若是早些來,還能見老爺一面?!?/br> 喬容腿一軟,繡珠忙扶住了,不滿道:“巧珍jiejie說什么胡話呢?” “我沒有說胡話,二太太九月初一去了,老爺也跟著去了,明日就是老爺?shù)念^七,師太勸我遵照遺愿將他們火化了,我死活給攔住了,就為等著四姑娘來了,好瞧瞧他們,總得瞧上一眼……”巧珍一行哭一行說。 喬容緊緊攥著她手臂,死命搖晃著說道:“你說什么呢?你是不是瘋了?” “姑娘跟我來就是?!鼻烧湓谇懊娴沧?,一位師太扶住了她,才勉強(qiáng)走穩(wěn)。 繡珠心中半信半疑,可眼淚忍不住滾滾而下,只是用力咬著唇不讓自己出聲,她緊繃著身子,穩(wěn)穩(wěn)扶著喬容。 喬容任由她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跟在巧珍身后,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像是走在云端,又像是在夢里,可巧珍的啜泣聲圍繞在耳邊,聲音很小卻又分外清晰,提醒她不是在做夢。 出了寺院后門,有一間孤零零的居士房,一位老尼瞧見她們過來,推開了房門。 門內(nèi)兩扇門板并排擺放,上面躺著兩個(gè)人,他們穿著奇怪的衣裳,臉上覆著白布。 喬容一把推開繡珠,箭一般沖了過去,一手扯開一塊白布,左邊是父親,他瘦得皮包骨頭,兩腮凹陷下去,眼睛半睜半閉,右邊是母親,安靜閉著雙眼,睡著了一般。她用力推搡著他們,大聲喊道:“我是容兒,我回來了,醒醒,別睡了,你們醒醒……” 繡珠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巧珍大哭著過來阻攔喬容:“姑娘,別驚擾了老爺和二太太,姑娘,讓他們安生走吧……” 喬容瘋了一般推開她,兩手扳住了母親的肩頭咬牙道:“你起來啊,你起來了,父親也就起來了?!?/br> 觸手冰涼而堅(jiān)硬,她愣怔著轉(zhuǎn)身去揪父親的胡子,以前每當(dāng)父親熟睡的時(shí)候,她就這樣將他擾醒。 在她的拉扯下,父親的眼皮微動(dòng),她喊了起來:“醒了,真的醒了?!?/br> 站在門口的老尼走了過來,手撫上父親的眼皮往下一抹,父親的雙眼閉上了,和母親一樣睡著了一般。 “我父親都要醒了,你怎么又讓她睡了?”喬容怒視著老尼。 “喬施主最后的心愿已了,他可以瞑目了。”老尼看著她,雙目中滿是慈悲。 “你說的話很奇怪,我聽不明白。”喬容咬著牙又去扳母親的雙肩。 “逝者已矣,請(qǐng)女施主節(jié)哀?!崩夏釘r在她面前。 “不?!眴倘荼瘧嵑傲似饋恚拔乙行阉麄?,你不能攔著我,我好不容易回到杭城,經(jīng)過多少曲折才找到他們,以后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再找回松哥,我們要回延溪去,大伯父和素華嫂子還等著我們?!?/br> 老尼嘆一口氣:“他們已經(jīng)去了,你難道不想知道他們怎么去的?他們生前給你留了些什么話?” “他們怎么去的?”喬容猛然回頭,盯著哭得跌坐在地上的巧珍,“是誰把他們害死的?是不是太太?咱們府里姓聶的那位太太?” “不是,不是太太害死的,二太太是自盡的?!鼻烧淇薜溃肮治覜]有看住她,我睡著了,醒來的時(shí)候,二太太就這樣了。” 巧珍指著門板上的二太太:“這些日子,二太太一直這樣,師太說是吞了金子才面目如生……” “你說的不對(duì),說的不清楚不明白,我聽不懂?!眴倘荼茊柕剿媲埃瑑墒志o攥著她衣領(lǐng),兇狠得吼了起來:“我問你是誰 是誰害死了他們?” “姑娘,二太太是吞金自盡的……”巧珍被嘞得紫漲著臉,嗆咳著連聲喊繡珠,“繡珠,你別關(guān)顧著哭,你勸勸四姑娘,繡珠......” 繡珠抹抹眼淚想要站起,兩腿軟著又跌坐回去,她強(qiáng)撐起身子爬了過來,一把攥住喬容裙角哭道:“姑娘說得沒錯(cuò),二太太是被人害死的,姑娘得給她報(bào)仇,你冷靜些,你這樣瘋瘋癲癲的,怎么為二太太報(bào)仇?姑娘……” 喬容猛然松開了手,兩手緊緊攥了拳頭,指甲直刺進(jìn)rou里,卻不覺得疼,她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急促得呼氣吸氣,她兩眼發(fā)直,全身都在顫抖,直到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父親攜著母親的手并肩向她走來。 她喊一聲撲了過去,他們一人一手,將她擁在懷中,母親說道,“容兒,我們走了,以后你要自己照顧自己?!备赣H微笑著點(diǎn)頭,“我們的容兒一定能夠做到,爹相信你?!?/br> 她緊緊拽著他們不放:“你們別走,你們要到哪里去?我做不到,我照顧不好自己,你們不要丟下我?!?/br> 他們變得透明,她緊緊攥著他們的手驚恐說道:“不要,不要消失?!?/br> 她嘶喊著驚醒過來,自己坐在父母親中間的地磚上,兩手緊緊趴著他們身下的門板。 他們并排躺著雙目緊閉,依然在沉睡。 她收回手,身子蜷了又蜷,團(tuán)成了緊緊的一團(tuán),臉埋在膝頭,安靜得像是沒了呼吸。 很久之后她低聲喚繡珠:“我睡了多久”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崩C珠哭著過來扶她。 “就是說,頭七還沒有過去?!彼酒鹕?,腳步虛浮走過去,顫著手為他們蒙上了白布,問巧珍道,“依著習(xí)俗,是不是頭七前要下葬?” “是?!鼻烧湫⌒囊硪碚f道,“老爺臨終前遺言,說依著佛門的規(guī)矩把他們一把火燒了,骨灰混在一處,裝在這個(gè)陶罐里?!?/br> 喬容看向她捧著的陶罐,黑色的陶罐很不起眼,是她隨著父親前往宜興的時(shí)候,在陶窯中親手做出來的,她看著燒制,燒出來后很丑,甚至有些歪扭,她噘著嘴說不要了,父親笑說很好啊,容兒很少這樣專注一件事。拿回家后母親笑說很別致,將陶罐擺放在臥房的窗臺(tái)上插花用。 她心中一縮,疼得不停抽搐,她捂著胸口冷笑:“他們是在一處了,我呢?他們撇下我一個(gè)人,他們有多狠心。” “老爺和二太太把這陶罐當(dāng)成姑娘了……”巧珍試圖安慰。 她大聲打斷她:“那是我嗎?那個(gè)丑陋不堪的陶罐是我嗎?” 巧珍不敢再說話,繡珠小心說道:“姑娘,住持師太說時(shí)辰快到了,帶著眾位師太在門外等著呢。” 她一步一步走過去拉開門,師太們正肅立著誦經(jīng),住持師太瞧見她出來,點(diǎn)頭說道:“施主能及時(shí)趕來,見兩位亡者最后一面,即是父母子女間的因緣。施主勿要太過執(zhí)著,節(jié)哀順變。” “多謝師太?!眴倘蓦p手合什,聲音嘶啞說道。 守門的老尼捧過喪服,繡珠服侍她換了,在老尼的引導(dǎo)下為父母親洗凈手臉,她的手抖得厲害,他們?yōu)樗催^多少次手擦過多少次臉,恐怕是數(shù)不清的,可她還是頭一次為他們擦洗,他們卻再不會(huì)對(duì)她笑,他們雙目緊閉,不肯再看她一眼。 她緊咬著嘴唇,一下一下擦拭著,輕聲呢喃道:“父親,母親,干干凈凈得上路吧。” 幾位師太過來抬了尸身,繡珠扶著她踉蹌在后面緊跟,尸身放在空地上碼好的干柴上,住持師太點(diǎn)了第一把火,又有幾位師太投了火把在柴堆上,瑯瑯的誦經(jīng)聲中,晚來的風(fēng)獵獵作響,火噼里啪啦燒了起來。 火這么旺,他們疼不疼?她掙開繡珠的手撲了過去,她兩手去扒那些燃起來的柴火,有人跑過來架起她,她凄厲喊了起來:“這不是真的,我在做夢,我被困在延溪的繡樓上,等我醒了,一切都會(huì)好的,你們在杭城等著我回去……” “醒醒,喬容,你快醒醒……”她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 有人摁住她手,她掙扎著踢打著,火越燒越旺,有誰在耳邊喊著:“你們?nèi)鲋e,我不信,喬財(cái)神前些日子還好好的,怎么會(huì)沒了?那不是他,火里的不是他……” 那人喊著喊著哇哇大哭起來:“我還沒有報(bào)答他老人家,我才給他老人家磕了三個(gè)響頭?!?/br> 身旁響起咚咚咚磕頭的聲音,她茫然看過去,嘶啞叫了一聲寶來,問道:“你怎么來了?” 寶來不理她,一邊磕頭一邊哭,她也跪了下去,也跟著他一起磕頭,與他一起哭,她扯著嗓門,哭得聲嘶力竭毫無顧忌,像剛出娘胎的孩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