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真意想到這里，不僅沒感到絲毫驚惶，反而在漸漸認定面前這女子非人間物后，放下了心來。

    她松開了手中的紙卷，提起潑染了墨色的衣擺，款款朝澗邊走去。

    那女子仍舊仰著臉在看她，那張絕塵姣好的臉上粘連著濕潤的發(fā)絲，也散落著從林間葉隙里落下的金色微光。

    是一張裴真意從未見過有所匹敵的、質(zhì)冠紅塵的臉。

    膚如玉在水，唇勝點丹蔻，寒鴉羽色的長發(fā)墜在水面與肩頭，將一切映襯得更多三分妖冶。

    經(jīng)了這樣一番淺顯觀察，裴真意多少已經(jīng)有了想法，而在愈發(fā)走近后，原本游移不定的思緒也漸漸穩(wěn)定了下來。

    她不是人，必定不是人這世上便沒有人該生得如此好看。

    距離已經(jīng)很近，裴真意微微欠身半靠在那澗水邊的山石上，俯首去看澗水中浸著的那人。

    入目是白皙的臉孔，膚色是人間難覓的絕好，如枝頭薄雪，又如花間朝露，甚至細看來隱約剔透通明，讓人能夠依稀瞧見之下縱橫的淺色血脈。

    裴真意往周邊看去，一眼就注意到了這人扶著山石的指甲。

    那指甲瑩潤而長，泛著蔻丹顏色。這本來是沒有什么的，眼下朝中女子多嬌，即便是最普通的人家，家中女兒也常常染甲。

    但眼前這人的指甲不尋常，因為裴真意眼前那只手不僅僅是指甲蓋，就連指尖都是一片緋色。

    活像是剛剛用指甲戳死過什么人，沾了滿指的赤色尚未褪去。

    裴真意倒是并不怕，因為憑著辨色的本事，她一眼就看得出來那絕非什么血色。這顏色比血色更為深沉艷麗，是裴真意也調(diào)配不出的、人間難尋的妖冶赤色，同方才看見的那尾赤鯉的顏色倒像是承自一脈。

    想著，裴真意心里笑了笑，不過面上仍舊淡而沒有表情。

    微微靜默后，她試探地開了口，聲音極輕地朝著面前那人問道“你是何物”

    那人并沒有回答，只是對視之間眼底仿佛閃了閃，不再像最初時那樣迷茫。

    裴真意等了片刻沒有得到回應(yīng)，只好繼續(xù)發(fā)問。

    “世間萬物有類，萬事有名。我屬人間，名為真意。你可有名字”

    這一問過后，眼前人倒不再像最初時那樣了無生氣了。

    她從微涼的澗水中站了起來，帶起圈圈漣漪，驚起一方水花，把潭中原本粼粼安穩(wěn)的浮光都攪碎。

    而在起身之后，她終于不再仰望。裴真意看著近在咫尺的面龐，聽著近在耳畔卻似乎繚繞在心神間的吐息，微微眨了眨眼。

    有微涼的水從眼前人鬢發(fā)與下頜尖上墜落，點點滴滴沒入裴真意的領(lǐng)口，灑落在雪青的衣襟之上。

    那人的睫毛纖長，微微眨眼時便仿佛袖蝶翩躚。裴真意看著她翕了翕殷紅的唇，最終發(fā)出了她此生聽過最為惑人迷離的聲音妖物的聲音。

    “沉蔻，我名沉蔻?！?/br>
    2.霧橫

    天光穿林，濃金浮水。

    眼前人的眼底浮著細碎的光色，裴真意靜靜地看著，原本下意識要拉開距離的原則都一時暫退天外。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裴真意所見過所有媛女名淑圖里的絕妙眼型，都及不上眼前人一絲，甚至就連這人眼梢的那一滴清露，都是比不上的。

    到底是工于丹青、筆墨為生，裴真意對這樣不似人間的美有種下意識的傾靠感。她微微闔了闔眼，屏住呼吸。

    皆言說妖可噬人三魂，吞人七魄，裴真意沒有見過妖物，但單憑這一點，她也認為眼前這人道行不淺。

    想著，裴真意終于回過了神，錯開視線，朝澗水里的沉蔻伸出手。

    “上來罷。人在水里會著涼?！?/br>
    沉蔻極緩地眨了眨眼，翕了翕唇，卻并沒有聲音。她像是在嘗試如何發(fā)音，又像是在盡力適應(yīng)說話，半晌后才迷迷蒙蒙軟著牙說了一句“我不是人?！?/br>
    她回答得很自然，聲音出口時飄搖得像是扶了風(fēng)，無端帶著一股妖冶氣。而當(dāng)裴真意回過神去理解時，卻又發(fā)覺她說出口的話耿直又好笑。

    裴真意沒有笑，她木著臉盯了沉蔻片刻，最終微微嘆了一口氣“你既說你不是人，那該是何物”

    人的容貌，人的言語，人的行止，就算她出身非人，眼下卻也該說是個人了。

    “不是人，是妖啊。”沉蔻眸光如絲地掃了裴真意一眼，將手搭在了她手心里，濕漉漉又纖細的身子徹底從水面下浮出，帶著水汽向裴真意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