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繼“春捉百鳥，夏覓神鹿”之后，大雪紛飛又一載深冬時，蟄伏了一個秋日的頑劣女子終于又“重出江湖”！

    那年除夕良夜，他百般周旋各樣忍耐總算逃離了宮中夜宴，特特提了美味佳肴趕回琉云小筑，想著要與她守歲待新年，以感念她入秋以來的乖巧順服，再未曾添他煩惱惹他心恐。

    可回到白雪皚皚的庭院時，此處的寂寂無聲頓時又令他心慌意亂。他早已悟得規(guī)律：她若安好，從來都是熱鬧的！但有寂靜，則必出事故。

    他急惶惶奔入內(nèi)室，果然燭火通明下，所見是僅剩半條性命的人兒。茯兒苓兒兩個婢女早已哭得昏天暗地，見了他又是自責(zé)惶惶又是焦急灼灼，斷斷續(xù)續(xù)只將事由講了一半——原來是她帶人往白水潭破冰捕魚，不慎掉入了冰窟。若非茯兒冒死入水將她撈出，此間她早已沉身潭底，倒要與秋時丟下去的寶劍為伴了！

    玉恒震怒悲痛之下幾要昏厥，天下怎會有這樣女子！他一面恨得咬牙，一面痛得心慌，上前查看之下，見她已全然沒了氣息，又哪里還須醫(yī)救。他頹然伏在床邊，戚戚哀哀，茫然無助，“我何曾短了你甚么……不過一尾魚兒，你同我要又豈會不給……何至你數(shù)九寒天要往那寒潭去捕……可是見我稍得安心便有不甘……我救你出霜華，竟是大錯！為何定要這樣待我！”他撫榻大哭，心念俱灰。

    除卻母后薨遜那年，這一年除夕夜大約是他此生最最無助之時，怔怔然呆坐了半個夜，仍覺四肢僵冷，周身乏力。

    兩位婢女見他這般也無甚指望，只好各自打點(diǎn)精神，一人煲粥煮飯，一人溫水備湯，想以熱粥暖湯融她一身極寒。

    待浴湯備下又來央告他，“求主君把小主人抱去湯池罷，好歹暖暖身子，興許……”

    玉恒只是枯坐搖頭，“何必麻煩！……不若后院掘墳，埋了的清靜……你們知春來她又起甚么興……與其終日擔(dān)驚受怕，不若一朝了卻所有……”說著掩面拭淚。

    茯兒苓兒聞言大驚，也不敢再擾他，只好合力上前抬人，苓兒終耐不得，哭訴道，“小主人說：此生受主君恩惠，衣食用度全憑主君所贈，無以為報……新年新歲，她不過是想送主君一件賀禮，可又自嘆身無長物，這才往寒潭捕魚……主君要怪要罰也且等把人救活了再說罷！難不成就這樣眼睜睜看她命歸黃泉！”

    “我豈稀罕那該死的賀禮！”他仍捶榻痛呼，急怒之下真覺萬念俱灰，可又見婢女二人抬她抱她實是不成樣子，不得不上前將人接入懷中，轉(zhuǎn)身丟入熱湯浴池。

    第二天就是新年，滿朝賀春，獨(dú)他借病不出，困守在琉云小筑，擠在藥集醫(yī)書之間為她尋覓醫(yī)病良方。也就是那時覓得內(nèi)功驅(qū)寒之法，他不惜以自己修行數(shù)年的內(nèi)功元?dú)馀簧砗疀?，保住她一條性命。

    只是那一回將她救回，已然耗去少年武學(xué)功力，此一回再以此法救他，怕是這多年修習(xí)之內(nèi)力又將損耗大半，卻也不知能續(xù)延她性命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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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窗寒夢，此樣幽夢只怕終生難消——如果終生還有長久可言。蔚璃昏迷中又歷一回前塵舊事，恍恍惚惚也不知身在何處，舉目張望似乎是舊時樓閣，有個小小的人兒正卷了纖細(xì)身軀躲在座屏下偷聽父王與朝臣議政；忽爾又入了中宮亭臺，看見父王正怒急訓(xùn)斥，母后在一旁笑言庇護(hù)，還有個幸災(zāi)樂禍的王兄沖她直扮鬼臉；她又偷偷溜出深宮迷廊，爬上高高的宮墻，望那一城錦繡繁華，無比自得！

    曾經(jīng)前世，沒人能阻她前路，她說出城便是蹤影全無，說要回宮便是鼎沸鐘鳴；那時城中有她的父王，她的母后，那時宮是她的越明宮，城是她的錦繡城！曾經(jīng)多少逍遙高歌，無拘無束！

    從未想過有一日，這繁華會落盡，凄涼一路到底，若大的越明宮，若大的王族，都化進(jìn)霜華一角，漸成挽歌。

    忽地又換了一番天地，換了一重樓閣，也換了閣中人物。好在那人物是位絕世美少年！他牽了她衣袖，一步步走出冰天雪地，再見春和景明。是了，那是琉云小筑的院落，左有茂林修竹，右有清溪流湍，好一派田園風(fēng)光……

    若問此生何所系，此生欲何往，當(dāng)是琉云小筑了罷？曾經(jīng)宛若隔世重生之地，曾經(jīng)以為可以白首終老之境——倒底還是拋諸身后。不知此生可還會再有那樣喜樂無憂時光，可會再得重生……

    又或許重生當(dāng)真不只一回罷……數(shù)回劫難，都虧得那人——那絕美少年傾力相救……贈她此生最暖……還她錦繡芳華……助她爬出寒潭，再觸手所及，仍舊灼灼暖意，啟眸所見，又是那絕美的人兒……

    蔚璃也不知這是第幾回自他懷中醒來，似乎平生劫難都賴他解救，此刻一身融暖陷在他溫暖臂彎里，看著他傾身端坐，盤膝在榻，四圍是再熟悉不過的景致，不覺又驚又憂，“云疏哥哥……怎么又睡到我床上了……可是我快要死了？”

    玉恒守了一晚終又得她明眸如鏡，也是驚喜萬分，嗔笑道，“你怎會死？都說禍害活千年，如璃兒這般，總有個千秋萬載好活！”

    蔚璃又氣又笑，還真真是那個從不饒她的少年，心下倒也安若十分，閉目休神片時，才又緩了力氣重又問道，“何以云疏這般……”她抬手抓弄他再齊整不過的衣衫，又指自己只一件涼衣遮體還是如此凌亂不堪，“我卻這般……失儀……于殿下面前?！?/br>
    玉恒按下她胡亂抓取的手臂，又笑又嘆，“璃兒失儀何止一回？現(xiàn)下倒是知羞了？”又拉過她手臂診脈片時，正色問她，“你覺如何？”

    他眉頭微蹙，早已露了所有，她心下了然，卻也不忍再添他憂愁，只撐起力氣逗笑道，“精神抖擻，可以拉滿弓射天狼……”未想笑話未盡，她自己先急咳起來。玉恒輕敲她背，也是無奈嗔道，“你且安份些……也容我多活幾年可好？”

    她又咳得面如白紙，偎進(jìn)他懷里再不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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