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瞪直了眼睛，朝后縮了縮，卻見那顆人頭已經(jīng)自車簾外鉆進(jìn)車內(nèi)，這個人頭長了一張二三十歲的男人臉，緊閉著眼睛，似乎是在熟睡，他沒有戴立烏帽子，發(fā)髻高高豎在腦后，而這顆人頭，則連著一根長長的彎曲的脖子，像是長頸鹿，卻又比長頸鹿靈活得多，借著火光還可看見脖子上正在微微跳動的脈搏。

    那顆人頭雖然閉著眼睛，然而卻似乎可以感受到活人的氣息，他只在車廂頂棚處盤旋了一會，便壓彎了脖子，朝源冬柿這邊探過來。

    源冬柿手探進(jìn)懷中，摸出一張符，看也不看便朝這顆人頭扔過去，一時間車廂內(nèi)火光大盛，伴隨著燈芯燒得噼啪作響的聲音。那顆頭似乎感受到這突如其來的妖氣，猛地朝后一縮，便躥出了車廂，與此同時，車廂外還傳來了一聲的驚叫聲。

    源冬柿想到肯定是車外的惟光是被這顆飛頭蠻給嚇到了，便收起燈籠鬼，一把掀開竹簾，一邊道：“沒事沒事別怕，那家伙已經(jīng)被我嚇跑啦……”

    她在看清楚車外的的景象時，愣了愣，話卡在了喉嚨處，又咽了回去。

    站在她車旁的，不是惟光，而是一個穿著躑躅色水干的年輕女子，她側(cè)身倒在地上，姿態(tài)極為美麗，一頭長長的秀發(fā)從肩頭垂至地面，如同盛夏飛瀑一般，一雙秀美的眼中滿是無措，眼角還閃著點點淚花，她看見源冬柿掀開簾子探出身子，愣了愣，才道：“沒有……沒有害怕。”

    源冬柿眼角抽了抽，她剛剛……算不算……跟陌生女人搭話了？

    她摸到懷里，正要抽出符咒時，惟光已經(jīng)舉著火把從車的另一邊繞了過來，嘴里叫著：“冬柿小姐，剛剛發(fā)生了什么嗎……”他在看見倒在扯下的那名女子時愣了愣，又看向源冬柿，“她……這……是女鬼？”

    他話音剛落，那個女子已經(jīng)慘白了臉，她不住地?fù)u頭，原本只是浮在眼眶周圍的淚花聚成了淚水，自她瑩潤白皙的臉頰滑落。

    “我……我不是鬼?！蹦桥由焓帜四橆a上的淚水，道，“我、我是跟我兄長過來的?！?/br>
    “你兄長？”源冬柿皺眉想了想，道，“那個飛頭蠻？”

    那女子點點頭，道：“我兄長晚上熟睡之后……便會這樣。”

    源冬柿點了點頭，傳說中確實是有落頭氏一族，白天與常人無異，在夜晚熟睡之后，脖子會變長，而頭則飛離身體，外出游蕩，直到黎明十分再飛回身體。而此人則對夜晚之事并不知曉。

    源冬柿從車輦上跳下，將那女子扶起來，又替她將裙擺處的灰塵拍干凈，道：“這位姬君家住何方，不如讓我送你回去吧?！?/br>
    那女子愣了愣，有些為難道：“我家離得有些遠(yuǎn)，讓小姐您送我回家，有些不大好。”

    源冬柿笑道：“住得遠(yuǎn)？那更不能留你一個人在夜晚的平安京中行走了?！彼龑⑼炱鹋拥氖直?，笑著將女子拉上車，道，“深夜的平安京，可不止你兄長一個飛頭蠻呢?！?/br>
    那女子驚訝道：“還有其他人的頭也能飛嗎？”

    源冬柿將她拉到身邊坐下，笑著說：“京中可有許許多多的妖怪，讓我好好給你說說?！?/br>
    那女子便盯著她，似乎等著她說什么妖怪奇聞，而這時，車外傳來惟光的聲音：“那位姬君，請問你家該往哪個方向去呀？”

    那女子正要說話，源冬柿已經(jīng)先開口了：“拐上朱雀大道，去羅生門吧。”

    惟光得了令，便拍了拍牛背，拉著牛車啟程了，車輦開始微微搖晃，源冬柿扭頭看向那女子，那女子也正盯著她看，車簾外的燈光自她臉頰邊閃過，偶爾可窺見她眼中幾點金色光芒。

    源冬柿裝作并未察覺，便向身邊的女子開始講起了自己收服青女房以及茶茶的故事，她說得仔細(xì)，那女子也聽得認(rèn)真，聽到最后，那女子道：“那位彌真大師后來怎樣了？”

    源冬柿想了想：“后來我便從未上過貴船山了，只是聽說貴船神社水占卜已經(jīng)換了另一名高僧不算，而那位彌真大師，也獨自去了離宮八幡宮的茶園中靜修。”

    那女子點了點頭，忽地笑了一聲，道：“人與妖似乎特別容易沾染上情事，將本我從中剔除?！?/br>
    “也不然?！痹炊恋溃骸拔乙f的呢，還有一個女鬼。姬君也知道，如今的京中貴族流行夜訪，入夜之后，帶著幾個隨從，驅(qū)著牛車，便去探訪相好的女子了。而這路上，說不定還會遇見更加美貌的孤身女子，已是情難自禁，便忘了還在屋中等待的情人，下了車，便要與這個女子交談。誰知呢，這女子朝他笑了笑，便張大了嘴，將他腦袋整個兒吞了下去?！?/br>
    她說著，看向坐在身邊的少女，道：“萬一姬君在京中遇見這樣的妖怪，那可不好?！?/br>
    那女子眨了眨眼睛，似乎十分好奇，道：“難道您遇見過。”

    源冬柿擺了擺手，道：“我雖未遇見過，但平安京夜夜都有怪事發(fā)生，也指不定今天便會遇見呢。”她又笑了笑，“似乎不應(yīng)該這么詛咒自己呢。”

    她話音剛落，車便停了下來，她用手中檜扇掀起了車簾，探頭往外看了看，道：“這便是平安京最南端的羅生門啊……”她回過頭，笑著看向坐在車中的女子，“已經(jīng)到了羅生門，那么姬君，你接下來會怎么做，扒掉我的衣服，搶走的錢財，連著這輛牛車也不放過？”她又笑了一聲，“不過話說回來，你們要牛車干嘛？”

    那女子半邊身體隱于黑暗之中，聞言側(cè)過頭來看源冬柿，她眼中閃著隱隱金芒，光滑的額頭上逐漸長出了紅色的犄角，她支起膝蓋，一手搭在膝上，同樣的姿勢，晴明做起來優(yōu)雅而又閑適，而她一個女子坐起來，竟帶著幾分狂放霸氣，她笑了笑，揚著下巴，道：“牛，當(dāng)然是拿來吃掉了。”

    第30章 羅生門之六

    源冬柿看著她，眼中毫無懼色，道：“那么車呢？”

    “車？”那女子一笑，“我豈會需要車這種無用的東西?！?/br>
    那女子一邊說著，那頭如飛瀑一般垂在肩頭的黑發(fā)逐漸由發(fā)梢至發(fā)根慢慢褪為白色，源冬柿靠著車窗，憑著城墻處的燈光，看見那個坐在車中的裊娜身姿漸漸抽高，肩膀變寬，那身躑躅色水干變成了暗金色盔甲，與他眼中金芒相得益彰，那一頭的白發(fā)擦過臉頰，在散落在這副盔甲，與盔甲后深紅色戰(zhàn)袍之上。

    源冬柿坐在車中，看著一個小巧玲瓏的女子，變成了身材高大的男妖怪，最后，那個男妖怪伸出袖中巨大的深紫色鬼爪，兩只爪子扣住了車廂，下一瞬，她便聽見了木料被生生掰折的聲音，她還有些愣神，卻只見那男妖怪雙手硬生生將狹小的車輦木料掰裂，風(fēng)從裂口處忽地灌了進(jìn)來，將她面前的發(fā)絲吹得紛亂。

    緊接著，狹小的車廂在妖怪深紫的鬼爪中碎成片片腐朽的木塊，嘩啦啦從她眼前掉落，掛著竹簾的橫木打在她肩頭，她也不覺得痛，只看見那妖怪逆著城墻的燈火，緩緩站了起來，他頭上長著猙獰的犄角，一張臉隱于滿頭白發(fā)之間難以辨認(rèn)，只能看見額發(fā)之下一雙如同野獸一般的金色瞳孔站在車外的惟光沒想到會忽然生出變故，只呆呆帶起了頭，看著那個身材高大的妖怪，手中的火把“啪”一聲掉落在地，火光閃了閃，隨即不甘地熄滅。

    隨著火把的熄滅，周遭更暗了些許，然而源冬柿卻將這個妖怪的面孔看得更清晰一些，難以想象的是，這個有著如此迫人氣勢的妖怪，竟然長著一張與他猙獰的犄角與鬼爪截然相反的，極為清秀俊朗的臉孔。

    他的面向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金色的瞳孔，挺直的鼻梁，以及薄薄的，嘴角微微上揚的嘴唇，若沒有犄角與爪子，倒像是哪家出門打獵的陽光健氣少年郎。

    源冬柿默默抖了抖肩膀，將搭在她肩頭的橫木抖落，然而方才被磕到的地方還有些隱隱作痛，她“嘶嘶”了幾聲，伸手揉了揉肩膀，道：“就算車對你來說無用，你又何苦毀了它?！?/br>
    妖怪伸了伸自己巨大的鬼爪，居高臨下地看著源冬柿，道：“驚嘆吧！我就是這么的強(qiáng)大！”

    源冬柿：“……”

    這……如此……耳熟……的……臺詞……

    源冬柿眼角一抽。

    她機(jī)械地扭過頭，看向已經(jīng)看著妖怪驚呆的惟光，道：“惟光，快回去吧，這個妖怪……并不是那么好對付?！?/br>
    那妖怪似乎不滿源冬柿只把他定位為“不怎么好對付”級別，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鬼爪大張，尖銳的指甲在城頭火光中閃爍著點點寒光，他看著源冬柿，道：“凡人，你可知道我是誰？”

    凡人源冬柿道：“妖界第二茨木童子?！?/br>
    她話音剛落，惟光與那妖怪皆是一愣，惟光愣過之后，雙腿開始不由自主地抖動：“他……他就是那個傳說中丹波國的大妖怪茨木童子？”

    而那妖怪則是眼中金芒一閃，道：“第二？凡人，誰給你的膽子說我是第二？”

    源冬柿點了點頭，這個最強(qiáng)酒吞吹既然沒有順勢向別人安利他那個酒鬼摯友，看來此時兩位童子還不認(rèn)識，一個雙臂健全還在搶錢搶衣服搶牛，另一個應(yīng)該還在大江山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

    面對一人一妖兩個疑問，源冬柿極為冷靜，她先是對惟光道：“不錯，這個扮成美麗女子想要扒我們衣服偷我們錢財盜我們牛車的妖怪，確確實實是來自丹波國的大妖怪茨木童子?！彼峙ゎ^看向茨木童子，道，“丹波國大江山上有一個一頭紅發(fā)的妖怪，赤裸上身，背著葫蘆，嗜酒如命，他是妖界第一。”

    一片沉默之后，惟光首先哭叫道：“怎么辦啊！冬柿小姐！這可是茨木童子??！”

    茨木童子握緊了鬼爪，憤怒道：“那個妖怪是誰！讓他體會體會我這鋼拳的力量！我才是妖界的最強(qiáng)者！”

    源冬柿扭頭對惟光說：“無事，你快把衣服都脫下來，把身上的錢都搜出來，連著這頭牛，一起交給他，就沒有事了?！彼剡^頭，又看向茨木，“那個妖怪啊，就是妖界之王，他是你的宿敵，也是你宿命之中無法斬斷的羈絆，你無法打敗他，卻也心甘情愿地任他支配，供他驅(qū)策?！?/br>
    她說完點了點頭，道：“這些，都是命運的安排?！?/br>
    “胡說八道！”茨木童子皺起了眉，一張清秀的臉上滿是憤怒的神色，“我從來不相信什么命運，我只相信我的力量，妖界需要領(lǐng)導(dǎo)者，但絕不是任何一個隨隨便便的人便能自稱妖界之王！”

    他說著，一只鬼爪握緊成拳，狠狠地砸在了碎木之中，那甩著尾巴的牛還未來得及哞叫一聲，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瞬間撕裂成片片碎rou，四散飛濺，源冬柿在他出拳的一剎那便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卻仍然被濺了滿身血，而茨木童子則站在原地，不閃不避，他長長的白發(fā)發(fā)尾輕輕揚起，碎rou與鮮血濺在他白色的頭發(fā)以及暗金的盔甲上，墻頭燈火映照的那一半臉頰也沾滿了飛濺的血污。

    他一身血，和著周身迫人的氣勢，顯得更加令人膽寒，源冬柿早知道茨木童子一拳之下的威力，卻仍感覺到心中抖了抖，她剛想叫惟光快走，卻聽見撲通一聲，她扭頭一看，惟光已經(jīng)在茨木童子駭人的氣勢下腿一軟，倒在了地上。

    源冬柿知道妖怪都信奉著弱rou強(qiáng)食的準(zhǔn)則，她也不知道這個茨木童子會不會一時興起除了吃牛還想吃人，她只覺得有些后悔，倩兮女的笑聲果然是代表著兇多吉少的。

    她本想著抓住那個將頭中將扔在羅生門的妖怪，所以才將計就計，將那個妖怪拉上車來，如果要早知道這個妖怪就是茨木童子的話，她就算是扛著牛跑，也要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

    她期待見到的是她手機(jī)里的五星滿級式神茨木童子。

    而不是這樣一個危險的野生茨木。

    她咬咬牙，一把拎住惟光的衣領(lǐng)，拔腿就跑，惟光猝不及防之下，被她拉著踉蹌了幾步，但也很快回復(fù)了神智，跟著她一起跑，他喘著氣，望著源冬柿，道：“冬柿小姐……我們能跑得過嗎？”

    源冬柿道：“跑不過?！?/br>
    惟光睜大了眼睛：“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