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春歸在無鹽鎮(zhèn)過的第一個年。她大清早就爬起來，看薛郎中寫對子。薛郎中寫的方子別人看不懂，寫的對子更是天書，阿婆站那看了半天，撇撇嘴，走了。

    春歸眼下也識了許多字，趴在桌子上看了半天，指著其中一個字：“這是…盈？”薛郎中氣的抬起筆桿子打她的手：“你快起開吧！跟著歐陽先生學(xué)了那么久字，還是這么不開眼。笨死狗說的就是你?！?/br>
    春歸不服氣：“這不是盈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薛郎中自己寫完的字轉(zhuǎn)眼自己也不認(rèn)識了，他有點氣急敗壞，明明落筆前想好了對子的。在那生悶氣的當(dāng)口，春歸拿出了一張紅紙，大聲說道：“我來寫！我寫個福！”她大筆一揮，大滴的墨滴在紙上，啪嗒一聲，嘿嘿笑了兩聲，又拿出一張紙。這回倒是漲記性了，只淺淺蘸了墨，歪歪扭扭落筆一個福字。寫完了舉起來嘖嘖稱贊：“春歸寫的真是太好看了?！?/br>
    外婆看她站那自夸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她朝春歸擺擺手：“春歸，你來?！?/br>
    春歸連忙隨阿婆去她的臥房。

    阿婆打開布包，拿出一條朱紅漸變繡花對襟襦裙，又拿出一條雪白的圍脖：“過年啦，要穿新衣，我們春歸生的這樣美，自然要穿好看的衣裳才對。”

    春歸看著新衣裳開心的要落淚了：“阿婆，我太喜歡新衣裳了?！?/br>
    “那你穿上給阿婆看?！卑⑵艓痛簹w脫下她那身舊襖子，套上這身襦裙。本就生的美，此刻更填幾分艷麗。春歸轉(zhuǎn)了一圈，裙上竟有玄機，隨著她轉(zhuǎn)圈，裙底的蓮花瓔珞底散開來，開了人滿眼。

    春歸提著裙子去找薛郎中，還沒進(jìn)門先喊了出來：“郎中快看，我有新衣裳啦！”薛郎中與另一人同時回頭，竟是歐陽先生。

    歐陽來為母親抓藥，哪成想看到煥然一新的春歸，心又突突跳跳了起來：“北方有家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br>
    薛郎中聽到歐陽口中訥訥念的這句詩，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

    “好看嗎？”春歸的笑把醫(yī)館點亮了，她又轉(zhuǎn)了個圈。

    “好看?！睔W陽先生紅了臉，拿起那副草藥，從醫(yī)館落荒而逃。

    “春歸，你來。”薛郎中也朝她擺了擺手。

    春歸連忙走過去，把脖子伸到薛郎中面前。

    “這個給你?！彼麖男淇谔统鲆恢P遞給春歸：“以后可以不必用蘸水在桌子上寫了，你有一桿筆，可以寫任何你想寫的東西?！边@支筆，薛郎中也舍不得用，上等純羊毫毛，筆桿上雕著遠(yuǎn)山沁雪，意境了得。

    “寫信？”春歸想了想，時?？吹接腥巳フ覛W陽先生寫信，一封信，十錢銀子。要是自己會寫信，也可以賺很多錢。

    “若是想寫信，一是要多識字，二是要練字?？磥砟阋院笠鷼W陽先生多請教，才會精進(jìn)的快?！毖芍写蛐难劾锵矚g歐陽先生，他除了命不好，哪里都好。他日子清苦，但心里不苦，這樣良善的人，若是娶了春歸，定會對春歸好。

    “識字，很多；練字，很久?！贝簹w叨念著就拿起字帖去臨帖了。她一坐下就如老僧入定一般，握筆的姿勢很端正，落筆卻亂了套，自己寫了許久，直到一個人拍了她的頭?；厣砜矗菑埵恐?。

    張士舟看春歸竟是看傻了眼，心里念著到底是大將軍，眼光好到這種程度。忍不住上前拍了拍她的頭，再看她寫的字，忍不住笑出了聲。

    張士舟好歹也算名門之子，受過琴棋書畫教習(xí)的，看到春歸的寫的字，比自己五歲時還不如，笑的前仰后合。

    春歸的眼睛寫滿疑惑，等張士舟笑完了問他：“笑什么？”

    張士舟捂著肚子，直不起腰，總不能說你寫的太難看吧？“你寫的是什么呀！這筆..”正說著，薛郎中的掃把就打他身上了：“誰教你這樣說話的！再笑我們春歸試試！”

    張士舟連忙正了正神色，對春歸說：“春歸，今兒個過年了。我來送你東西。”

    “騙人是小狗?！睆埵恐劭偸亲脚?，春歸不大相信他會送自己禮物。

    “你看這個?！睆埵恐蹚膽阎刑统鲆话研∝笆祝骸澳隳前雅f了，送你這把防身。”

    春歸拿起那把匕首看了看，上面不知雕的什么，只覺得奇怪，又看了看下面，似乎是有一排小字，根本看不清寫的是什么。她嘟起了嘴：“這是什么呀！”

    “這是什么？這是價值連城的匕首！你不懂就算了！”張士舟氣的白了春歸一眼，要不是大將軍走之前讓我照顧你，你以為我愛跟你生這閑氣呢？這么好的東西你看不出好來：“你要不要？不要我拿走了啊！”

    春歸連忙揣進(jìn)懷中：“你走開！”

    張士舟作勢要搶，春歸扯著脖子喊：“郎中！”

    薛郎中扯著掃把又來了：“你找打是不是？”

    張士舟撒腿跑出去，這個醫(yī)館的人都惹不得！

    春歸一睜眼收到了三份禮物，這對她而言，是從未奢望過的。她站在醫(yī)館后院不停的轉(zhuǎn)圈：“阿婆，我好開心。”

    “開心你別甭轉(zhuǎn)了，小心一會兒頭暈！”

    春歸不聽阿婆的，又轉(zhuǎn)了幾十個圈圈，停下的時候，果然暈了，噗通一聲倒在了地上。但她的笑聲卻傳的很遠(yuǎn)：“阿婆，我好開心呀！”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些人起初不懂，自己珍視一樣?xùn)|西，是因著與那樣?xùn)|西有關(guān)的人

    第22章 無鹽鎮(zhèn)暖春（一）

    青丘山的春天到了。春歸午后去山腳遛小鹿的時候，會瞧見山花大片大片的開，鹿兒最喜歡花，臥在山花之間，用鹿角把山花頂個稀爛。春歸站在那看小鹿撒歡，笑的前仰后合。

    春歸也喜歡花，采了幾只編成一個小花環(huán)扣在頭上，輕輕搖頭，落下一兩片花瓣，自己給自己下了一陣花瓣雨。玩的樂此不疲。

    宋為騎著馬打山腳經(jīng)過，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一人一鹿在林子里撒歡，想起是剛到無鹽鎮(zhèn)那日，來軍營送吃食的女子。這幾個月帶著張士舟跟西涼干了幾架，從沒有功夫去鎮(zhèn)上，自然沒有再見過春歸。今日一眼就能認(rèn)出她，可見她留給人的印象有多深。

    今日春日懶散，想著出來跑跑馬透口氣，沒成想竟是看到有人更懶散。他笑了笑，輕磕了馬肚子，朝春歸走去。

    春歸聽到馬蹄聲，回身看一個男子坐于馬上，正笑意盈盈的看著自己。她怕是歹人，拍了拍小鹿，一人一鹿，向后站了站，眼神警惕。

    宋為看出春歸的警惕，開口與她說話：“姑娘給軍營送過面?！?/br>
    春歸盯著宋為許久，著實是想不起他究竟是誰，茫然的點點頭：“哦?！鞭D(zhuǎn)身帶著小鹿要走。宋為在這青丘山無鹽鎮(zhèn)除了軍營那些糙漢子，并未結(jié)交什么人，自然也沒什么機會與人說話。今日好不容易逮到一個人，可不能就這么算了。下了馬追上去：“張士舟說這青丘山，姑娘無一處不熟。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聽他提起張士舟，那屬實是朝廷的人。于是站定了聽他說話。

    “我想請姑娘替我壓一趟鏢?！彼螢檎f話之時，春歸的眼一直看著他，那雙眼里閃爍的光著實炫目，不知怎的，竟有些緊張，再也不是京城那個風(fēng)流倜儻的宋公子。的確是有一趟鏢，壓到三百里外的青巖鎮(zhèn)，里面是朝廷的軍餉。

    “你叫什么？”春歸沒頭沒腦冒出這么一句。

    “.…宋為?！?/br>
    “做什么的？”春歸眼睛盯著宋為，生怕他說謊一般。

    “我是…駐軍統(tǒng)領(lǐng)?！彼螢楸鞠胝f自己是將軍，想了想，換了個詞。統(tǒng)領(lǐng)聽起來不嚇人。這姑娘看著還像上次一般，腦子似乎不大靈光。倒也不是不靈光，只是她看人之時沒有隱藏，一雙眼那么清亮亮，讓人心慌。

    “多少銀錢？”春歸曉得押鏢是什么，無鹽鎮(zhèn)上有鏢局，青煙帶她去看過，鏢局里一輛一輛小馬車，上面蒙著黑布，青煙說里面都是一些要緊的東西。押鏢的人都得會些功夫。“我不會功夫。”

    宋為笑出了聲：“姑娘不需懂功夫，姑娘帶我們走一條安全的路即可。至于銀錢，一趟鏢，十兩銀子如何？”宋為大概知曉行情，故意少說了些逗她，想看她是不是真的傻。

    “三十兩?！贝簹w伸出三根纖細(xì)的手指，在宋為面前比了比。這是與青煙學(xué)的，青煙說世上的人花錢買東西，其實就是以物換物，總想著自己的物可以多換一些。春歸學(xué)了許久才學(xué)會，但她也分人。要與山上那些獵戶以物換物，春歸總是拿出自己最好的。

    那三根手指，蔥白一樣，伸在宋為的面前，委實讓他的心滯了一瞬，頓失討價還價的本領(lǐng)。倒是不傻?！昂?。明日姑娘還在這里等我，我?guī)еS隊來迎你。咱們這一個來回，少則四五日，多則六七日，姑娘要與至親說好?！?/br>
    宋為想的這樣周到，換來春歸燦若艷陽的笑。她頭上的花環(huán)顫了顫，兩片花瓣落在了她的鼻尖上，她甩了甩頭想甩掉花瓣，卻有更多的花瓣落下來。氣急敗壞的拿下花環(huán)扣到小鹿的鹿角上：“走吧！”還不忘回身跟宋為說一句：“回見！”

    回到面鋪，看到歐陽先生沒來。湊到阿婆身旁問她：“先生呢？怎么沒來？”阿婆搖搖頭：“不知?！?/br>
    又跑去問薛郎中：“今兒歐陽先生來抓藥了嗎？”

    “沒來。怎了？”

    “說好的今兒要認(rèn)字的。”春歸的小嘴嘟了嘟。

    薛郎中被她逗笑了，手指在她頭頂敲了敲：“我?guī)闳ひ粚?。”春歸連忙點頭。

    歐陽先生的家，住在鎮(zhèn)子最西邊，無鹽鎮(zhèn)上的人格外講求風(fēng)水，大戶人家都住正北，坐北朝南。窮人才會住西邊。薛郎中帶著春歸，打聽了幾個人，終于站在了一個破敗的柵欄門口。

    “歐陽先生在嗎？”薛郎中扯著嗓子喊了一嘴。

    歐陽先生推開門出來，他家的門很矮，他要彎著腰才能走出來?？吹窖芍?，也看到薛郎中身旁的春歸，表情頓了頓，心內(nèi)也痛了痛，下意識掩住了屋門。

    “今兒沒來?！贝簹w喜歡認(rèn)字，自打認(rèn)了字以后，每次與青煙出去，都會去書屋淘一本書。有些字她認(rèn)得，有些字她不認(rèn)得，但是也能堅持把書讀完，漸漸的，認(rèn)的字便多了。心里格外感激歐陽。

    “今日家母身體不適?！睔W陽跟春歸解釋，他們?nèi)杖障嗵?，他知曉春歸有多純良，有多好，自己的那點心思在面對春歸的時候，難免自慚形穢。只能偷偷想她念她。

    “怎么了？”薛郎中推開柵欄走了進(jìn)去：“我去把個脈?！彼闯隽藲W陽的難言之隱，轉(zhuǎn)身對春歸說：“你跟歐陽先生在這里等我，你不能進(jìn)去，以免過了病氣?！?/br>
    “哦?！贝簹w站在那有些無所事事，歐陽先生走到春歸面前，對她說道：“今日，咱們在這地上識字吧？”他找出一根樹枝，寫了一個“貧”字。問春歸：“這個字，念貧。貧家灶冷炊煙晚，待得鄰翁賣藥回?！闭f完看著春歸。

    春歸想了想：“貧，氣不改！達(dá)，志不改！”她不記得在哪里看到過這句話了，說完看著歐陽等他確認(rèn)。歐陽有些動容，伸手拍了拍春歸的頭：“春歸是頂聰慧的女子，世間少有?！彼念^發(fā)緞子一樣，被春日的陽光曬的很暖。

    春歸笑了笑站起身：“今日學(xué)會了?！毙臐M意足。

    歐陽站起身：“你在這里等我，我有東西給你?！彼D(zhuǎn)身走進(jìn)屋內(nèi)，片刻又出來了，拿的是一個墨塊?！斑@是我自己閑來無事做的墨塊，你每日練字，想來很廢墨。”說來可笑，竟是送不出一樣像樣的東西給自己心上的女子。

    春歸連忙結(jié)果，塞進(jìn)衣袖：“這個好，喜歡！謝謝先生！”

    薛郎中走出來，對歐陽說道：“你跟我來醫(yī)館，我重新給你母親寫個方子。”歐陽看著薛郎中的面色，輕聲問他：“家母是不是？”

    “不至于?！毖芍袛[擺手：“你隨我走吧！”他在心里想著該如何對他說，這個病，熬到今天，屬實是難得了。長則一年，短則半載，也該走了。

    三個人默默走在去醫(yī)館的路，無鹽鎮(zhèn)就那么大，這三人，大家都認(rèn)得?？此麄冏咴谝黄?，難免會議論：“面鋪姑娘八成是許給歐陽先生了吧？”

    “這么一看，倒是般配。”

    春歸耳朵好使，回頭看了她們一眼，沒做聲。

    到了面鋪，已經(jīng)有幾個人了，連忙幫阿婆忙活。得空對阿婆說：“阿婆，我要去押鏢?！?/br>
    阿婆煮著面的手抖了一下：“你要做什么？”

    “押鏢。一趟三十兩?！贝簹w笑意盈盈。

    “跟誰去？”

    “張士舟?！贝簹w想著阿婆沒見過宋為，張士舟與宋為是一起的，那自然他也要去。

    “阿婆不同意，太險?！?/br>
    “阿婆，我想去?！贝簹w搖著阿婆的手臂：“只去這一次?！?/br>
    “不準(zhǔn)?！卑⑵攀謭詻Q。

    春歸有些沮喪的低下了頭，待面鋪收攤，帶著小鹿就向軍營跑。營地里好些人還記得春歸，她的響哨打的比旁人都好，看到她來了，便站下問她：“你找誰？”

    “我找宋為?！?/br>
    “哦，找宋將軍的，去通報?！?/br>
    春歸聽他們說宋將軍，還在想，將軍跟統(tǒng)領(lǐng)是一回事嗎？

    過了片刻，士兵出來把春歸帶了進(jìn)去。張士舟剛好也在宋為的營帳里，看到春歸來了，站起身給自己倒了碗熱水，隨即又坐下聽他們二人說話。

    “不能押鏢，阿婆不許?！贝簹w言簡意賅說明了來意。

    宋為心里明鏡一般，什么人家會同意女子去押鏢呢？自然是沒有。但他表情變了變，眉頭皺了起來：“那怎么辦呢？”

    他那點心思自然沒逃過張士舟的眼，什么鏢需要女子去押，山里那些路這些日子摸的這么清楚，輿圖就擺他案上呢。

    “她阿婆不讓她去，真是為了咱們好了。不然這個榆木疙瘩還不得壞事？”張士舟放下碗，看了春歸一眼，這女子屬實是不能太美，太美了什么人都招。若是有一日自己娶親，頭一條就不能娶這美若天仙的。

    張士舟這樣多話，讓宋為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張士舟若無其事的回看宋為一眼。春歸不懂他們二人之間的互動，擔(dān)心天黑了阿婆著急，便說：“我不能去了。抱歉?！?/br>
    轉(zhuǎn)身向外走：“回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