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謝榆一生受過最大的冤屈。他被剝奪參賽資格的時候，他沒有認(rèn)輸。他用盡了十二歲的他最大的智慧和天賜的機(jī)會，想去奪回本來應(yīng)該屬于自己的東西，但是被徐海峰一手扯斷了。

    徐海峰教訓(xùn)他說：“你這樣讓魏柯怎么辦？！”

    “那我怎么辦？！”謝榆第一回和大人頂嘴。

    “你不適合下棋。”徐海峰說。

    這句話其后幾年還依舊出現(xiàn)在謝榆耳邊，在噩夢驚醒的時候。

    那件事過后，謝榆的人生變得一團(tuán)糟，跟家里的關(guān)系也降到了冰點(diǎn)。那是他的滑鐵盧，也是他的心結(jié)所在。今時今日，他要來為年幼的自己，討還一個公道——我適合下棋，下得比你徐海濤還好！

    徐海峰很快就感覺今天的魏柯不太對勁。魏柯行棋不驕不躁，一個字：穩(wěn)。他看似木訥，很少下華麗的棋，但在他面前心存僥幸、想耍花招的人，都會被他教做人。這種從不出錯、以靜制動的棋風(fēng)，是徐海峰極其欣賞的。

    但是今天的這個對手，進(jìn)攻性極其強(qiáng)烈，每步棋都寫滿了想贏，甚至不惜為此身犯險境。徐海峰趁著點(diǎn)煙的動作，仔細(xì)打量了一下眼前人。謝榆迎著他的目光，像只兇惡的小野獸。

    徐海峰的雙眼于煙霧繚繞中精光湛然。

    他似乎明白了一切……

    一局終了，謝榆松了口氣：“我贏了。”

    他看了看時間，只不過過了一個半小時，他卻覺得有一生這么漫長。

    徐海峰的棋風(fēng)是日式的，序盤子效本就低下，再加之一天之久的車輪戰(zhàn)、前一局被弱小對手打敗的心理陰影、師徒反目的巨大打擊，開局更是錯手頻出，被謝榆占盡優(yōu)勢。但從某一點(diǎn)開始，徐海峰似乎突然回復(fù)到了正常的水準(zhǔn)，讓謝榆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他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棋盤對面的徐海峰還是那么高大而不可戰(zhàn)勝，讓他喘不過氣。

    然而謝榆最終還是咬牙撐了下來。中盤、收官……他從攻轉(zhuǎn)守，抵擋住徐海峰一輪皆一輪的力戰(zhàn)，模仿著魏柯的行子，不放過半點(diǎn)可以得勢的機(jī)會。最后數(shù)子，他險勝徐海峰半著。

    要不是還要假扮魏柯，謝榆簡直要?dú)g呼雀躍了。

    “別高興得太早?！毙旌７褰z毫沒有輸棋之后該有的沮喪，閑散地把煙頭一按，手指指著棋盤上那手肩沖，“這一步棋太險，雖然很新，但用在這里并不合適。如果對手具有更深的洞察力，你就騙不過他。你看，白棋這里的情況一模一樣，我用的是擋?！?/br>
    “我騙過了你！”謝榆不服氣道。

    徐海峰哈哈一笑，把煙頭丟在腦后，推門而出。

    謝榆氣急敗壞。他沒有想到徐海峰輸了還那么張狂，還敢指點(diǎn)他……說什么對手稍稍具有洞察力，他自己不是一點(diǎn)兒沒看出來嗎？……等一下，第36手白棋所面臨的形勢的確與23手的黑棋相像，擋也的確要比沖好，這一著不僅更穩(wěn)妥，還暗藏殺機(jī)，有機(jī)會在后面幾著斷掉他兩個星位間的聯(lián)系……難道，這是給他下了一步指導(dǎo)棋？！

    謝榆的冷汗嘩得下來了，推開棋盤追了上去。

    徐海峰是不是看透了他的棋？看透了又為什么故意要輸？他是不是連自己是誰都猜到了？他知道多少，為什么不拆穿，為什么不打敗自己……太多太多的為什么讓謝榆腦袋里一片混亂，而此時只有一個人能告訴他答案。

    他沖破記者的包圍，追到走廊里，徐海峰正一個人靠著立柱抽煙。聽到背后的腳步聲，徐海峰猜到來人是誰：“你果然還因?yàn)楫?dāng)年那件事在記恨我啊?！?/br>
    “你當(dāng)時為什么要在賽場上說謊？”謝榆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剝。

    “不然呢？告訴他們最后一局棋是魏柯的雙胞胎弟弟下的，讓你們統(tǒng)統(tǒng)失去沖段資格？”

    “可是在那之前你就沒有考慮過我……弟弟啊！”謝榆怒吼道?！霸谀侵埃憔桶盐摇艿艿拿?，從預(yù)賽名單上劃掉了！”

    徐海峰失笑。面對著謝榆的控訴，他絲毫沒有任何抱歉的打算：“一個家里有兩個棋手，那也太不幸了。這不是當(dāng)時大家都默認(rèn)的事么？你也好，你們的父母也好，都同意這一點(diǎn)?！?/br>
    謝榆知道這個事情不止是徐海峰的主意，可以說所有人都參加了對他前途的剿滅。他不禁紅了眼圈：“為什么？”

    “學(xué)棋有多辛苦，你自己也深有體會吧?！毙旌７逋铝丝跓熑Γ皬男【鸵_始接受訓(xùn)練，明明是興趣愛好，卻要投入大量的精力與時間，甚至于連學(xué)業(yè)都要放在一邊，無法兼顧，完全沒有辦法享受普通人的生活。整個童年不能玩耍，整個青春都在訓(xùn)練，明明付出那么多，卻只有渺茫的機(jī)會打進(jìn)職業(yè)，被涮下去的人，從此以后生命都缺了一塊?！?/br>
    “我……弟弟就是那個被涮下去的人！”謝榆哀嚎。

    “你以為打進(jìn)職業(yè)棋士就高枕無憂了嗎？沒有被涮下去的人，一輩子都要承受更高的壓力、背負(fù)更痛苦的命運(yùn)！”徐海峰大聲吼了回來，“跨過這個門檻，前面全都是一群怪物！像你這樣幸運(yùn)的人，能有幾個？你只不過今天有了些成就，就覺得你弟弟當(dāng)初很可惜，但是如果你今天也沒有混出頭呢？你也在半途倒下了呢！你回頭看看，有多少職業(yè)棋士，幽魂一樣地在混日子！”

    這個男人渾濁無光的眼睛突然憋紅了，潦倒邋遢的臉上滿是清醒的痛苦：“棋圈有這么一句話：二十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目前這個年齡還在不斷提前，你只有十七歲，跟你同齡的世界冠軍還有一大批。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腦筋動得最快，最容易出成績。那么十幾二十歲以后呢？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呢？你也會有那么一天。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勝利、鮮花和榮譽(yù)朝自己遠(yuǎn)去，而你什么都做不了。等那一天你就會知道圍棋有多殘忍——而你有很多前輩、同伴乃至于后生，終生都默默無聞！”

    謝榆不想附和，去又不得不同意。他想到了年輕的鄒揚(yáng)二段，年邁的蔡文玉，還有許許多多其他人，他記得起模樣卻叫不上姓名的那些職業(yè)棋士。在棋壇，大家能看到光環(huán)加身的寥寥幾個國手，可是在他們底下，卻有更多更多脈脈不得志的職業(yè)棋士。國家的待遇很好，他們可以領(lǐng)到工資和津貼，還能參與圍甲，可是多年沉浮，也從未在冠亞季軍的獎杯上留下過自己的名字。更有甚者，連圍甲都無緣參加，淪落到?jīng)]棋可下的境地，千辛萬苦考到的職業(yè)資格，只為做圍棋教練時自抬身價，圖個溫飽。

    年輕時的夢想已經(jīng)與他們無關(guān)了，勝利時的花團(tuán)錦簇也只在別人身上才能得見。他們是被遺忘的邊緣人物，明明選擇了戰(zhàn)斗的一生，卻像普通人一樣庸庸碌碌生老病死。

    “那我該感謝你當(dāng)初為他好嗎？”謝榆眼眶里有眼淚在打轉(zhuǎn)，“當(dāng)初為什么不選他，反而選我？！我也沒有比他好很多吧！”

    “圍棋比拼的不僅僅是實(shí)力，更重要的是這里?！毙旌７迳焓执林辛怂男呐K，直視著他的眼睛?！坝行┤说男?，是石頭做的。有些人的心，是玻璃做的。如果是前者，他可以承受大風(fēng)大浪，可以經(jīng)受大起大落，可以在登頂時不驕不躁，也可以在逆境中不慌不忙。如果是后者……”徐海峰頓了頓，將煙蒂按在盆栽里擰了擰，“他可能會死?！?/br>
    “不要開玩笑了！”謝榆根本不信他的夸大其詞。

    “就在你們沖段賽的前一年，我有個學(xué)生，跳樓了?！毙旌７鍖⑽逯覆迦胱约旱陌l(fā)絲間，顯然這段記憶對他來說是種煎熬。“他是個很好的學(xué)生……有才能，也肯刻苦，死于沖段失敗?！?/br>
    徐海峰沒有多說，但謝榆想起了那個報紙一角的訃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