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首都有三道屏障。

    一是帝國疆土與邦國之間的茫茫大海，二是秦島，三是深不見底的赫卡忒海溝。

    帝國士兵當(dāng)年在驍勇善戰(zhàn)的梁老將軍的帶領(lǐng)下，不僅將來犯者趕回了老家，更是將那條有去無回的海溝以及超出海岸線近百公里的秦島都納入麾下。

    因而，帝都坐落在難受易攻的平原地帶，也相安無事多年，自從梁將軍英魂永留秦島，便為帝國心臟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墻，墻內(nèi)的人安居樂業(yè)，筑墻之人，卻不知流落到了那條海溝的何處。

    李海遙在接到消息后當(dāng)即便回了府邸，梁淺帶著毫無反應(yīng)的竇懷葉回房，平素嫉惡如仇的女軍官此刻對待這樣緊急的軍情卻仿佛漠不關(guān)己。

    若是此間造此悲，那么此身又有何所謂？

    竇懷葉一言不發(fā)地關(guān)上了門。

    梁淺在門前停駐片刻，見里面的人沒有絲毫放他進(jìn)去的意思，于是也只能嘆口氣，轉(zhuǎn)身拐進(jìn)了書房。

    窗外勾月高掛。

    梁宅書房里落地窗高聳入頂，輕紗朝兩邊拉開，皎潔的月光透過玻璃照在古樸書桌后，坐著的人影上。

    吳歸遠(yuǎn)穿著考究的羊絨西裝，反客為主地坐在梁宅主人的書桌之后，男人兩鬢斑白，頭頂?shù)暮诎l(fā)卻似剛?cè)具^似的油光水滑，那狹長卻精光乍泄的雙眸總是叫梁淺想起另一個人。

    年老的男人兩手間把玩著一朵薔薇花，間梁淺來了也不驚訝，只是優(yōu)雅有禮地將那朵拔了刺的花朵斜插在筆筒里：“取之于園，歸之于園?！?/br>
    梁淺抱起雙臂，露出諷刺的笑容：“吳叔叔，有失遠(yuǎn)迎?！?/br>
    戒備森嚴(yán)的梁家，就如同大門敞開似的叫人來去自如，外院里少了一株薔薇，抑或是書房里多了一個人，都仿佛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一般。

    “不必?！眳菤w遠(yuǎn)仿佛沒有聽出晚輩話里的譏諷之意，只是不在意地擺擺手：“年紀(jì)大了，天天搞那些排場，死了要下地獄的?！?/br>
    你原來知道自己要下地獄，梁淺在心里腹誹道，可他卻沒膽子說出來。

    一國首相如同一個天真殘忍的孩子一般四處打量著書房：“多年不見，這里真是變樣了?！彼斐霾紳M細(xì)紋的手，抽出了一支水筆。吳歸遠(yuǎn)笑了笑，那雙眼睛里卻沒有任何笑意：“你父親從不用這些用不長久的東西?！?/br>
    “沒什么東西是長久的?！绷簻\聳了聳肩，意有所指地說，帶著白手套的指尖搖了搖：“老頭子愛用鋼筆，覺得長情，最后還不是都叫我給撅了?！?/br>
    吳歸遠(yuǎn)笑了笑：“年輕人?！彼酒鹕砻嗣嵌鋴善G欲滴的白薔薇：“你倒是留著你爸爸喜歡的花?！?/br>
    梁淺“切”了一聲，你爸把這破花種這么高，我上哪兒給它鏟了去。

    吳歸遠(yuǎn)思索了片刻，手腕卻突然使了勁，將花朵從莖干上折了下來，光禿禿的綠莖失去了滋養(yǎng)的目標(biāo)，冷然在月光中投下一片陰影。

    英俊的帝國首相不慌不忙地捻著那朵花，一步一步地跺進(jìn)故人之子。

    他一遍將那朵花插進(jìn)梁淺的軍裝口袋，一邊微微彎腰：“小淺長大了，叔叔老啦。”

    吳歸遠(yuǎn)的語氣聽起來仿佛只是在哄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梁淺盯著他烏黑發(fā)頂?shù)奈ㄒ灰桓y絲，驚覺呼風(fēng)喚雨近十年的首相，也在不受控制地慢慢老去。梁淺實在想象不出來，若是有一天眼前這個人也死了，這個世界上到底還有誰能和自己再談一談父親。

    非是那個被人潑了臟水之后又捧上神壇的將軍，而是真實的，喜歡鋼筆和白薔薇的男人。

    梁淺垂下眸，不再和他繞彎子：“人是我送走的，他說他想去?！?/br>
    吳歸遠(yuǎn)恍若未聞，只是在細(xì)心地為他調(diào)整花瓣的位置：“去就去了，玩夠了就該收心，那孩子該回家了?！彼Z氣溫柔繾綣，仿佛在嗔怪一個放學(xué)許久卻不歸家的孩子。

    梁淺盯著那在指尖翻飛的花瓣：“為什么選他？”

    “嗯？”吳歸遠(yuǎn)像是終于整理好了梁淺的胸口，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我挺早就認(rèn)識那孩子了，聰明伶俐不服輸，挺好的?！?/br>
    “因為他在牢里也想方設(shè)法地聯(lián)系你？”

    “想聯(lián)系我的人可多?！眳菤w遠(yuǎn)笑得兩只眼睛瞇細(xì)，“也總得看看他們夠不夠格?！?/br>
    “有什么所謂，這世界上聰明人太多了……路弟跟他們比起來，或許也算不了什么……”

    “韌性…和品格，是很重要的東西?！眳菤w遠(yuǎn)聳了聳肩，“那孩子將來是我的繼承人，怎么能將你父親拼死保下來的地方，交到聰明卻宵小的人手上。”

    梁淺瞇起了眼睛。

    他突然有些明白當(dāng)初吳歸遠(yuǎn)拒絕讓他加入“涅槃”的理由。

    他原本以為這人愛屋及烏，伯牙待子期的后人也總要更加親厚些，現(xiàn)在看來，這個天生的冷血動物壓根兒就看不上自己。

    吳歸遠(yuǎn)像是看出了梁淺的不服氣，微微笑了笑：“小淺，你可知道，’涅槃‘想要造出的東西是什么？”

    “什么。”梁淺緊盯著那雙空洞的瞳孔。

    “倘若有一個人全知全能，擁有旁人都無法匹敵的智慧與根骨，你說，那樣的人被稱做什么？”吳歸遠(yuǎn)那雙終年冰凍的眼瞳中竟隱隱閃過一絲興奮：“那是神。”

    梁淺被他的神情震顫了一下。

    “小淺，你知道，你的小姨是錯誤的?！眳菤w遠(yuǎn)絲毫沒有抨擊女王的愧疚，男人伸出左手，無名指上于李海遙相似的鉆戒閃閃發(fā)亮：“從你小姨想要推翻元老院，讓那些庶民手握選擇上層的權(quán)利的時候，就是錯誤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