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_分節(jié)閱讀_2
三個媳婦忙應(yīng)是,三太太問:“陀羅經(jīng)被怎么辦呢?老太太看要不要進宮請個恩典,入殮時好用上?!?/br> 陀羅經(jīng)被不是誰想用就能用的,宮里通常得是貴人以上品階,王公大臣需請旨奏報,等上頭發(fā)了話才能安排。滿人多信佛,據(jù)說這種經(jīng)被能使罪滅福生,免除一切冤孽魔障。喪家希望親人安心往生,所以但凡有門道的,都要想辦法向主子哭求,以得特許。 老太太卻有些猶豫,“她小孩兒家的,僭越了,沒的叫人說嘴。我看免了吧,多做幾場法事超度也是一樣的?!?/br> 越是家業(yè)大的,越是要謹慎。佟家?guī)资暌倭⒉坏?,就是因為知情識趣,從來不干落人口舌的事兒。既然老太太發(fā)話,眾人沒有不從的。這時候門上丫頭打起了簾子,外面有人邁進來,老太太抬眼看,來的是頌銀,后面跟著幾個仆婦,手里托著素服。 “請?zhí)珎兏隆!表炪y蹲了個安,令仆婦上前分派。長輩們是不給小輩穿孝的,只換上元緞①的氅衣,拆首飾插通草,就是禮節(jié)了。 老太太支著引枕道:“你阿瑪和你說過沒有?接三最要緊,要大辦才好?!?/br> 頌銀道是,“已經(jīng)吩咐下去了,樓庫、車馬、箱子、經(jīng)棚、焰口座……一應(yīng)都分到各人頭上了,請阿奶放心?!毖粤T頓下來,接過丫頭手里的眉勒遞上去,又小心翼翼說,“我是頭回經(jīng)辦這個,不足的地方要請阿奶和太太們提點我。大jiejie的轎車上我讓人加糊了兩個跟媽,到那兒好有貼身的人照應(yīng)。” 老太太聽了,緊皺的眉頭方松開,伸手說來,頌銀提著袍子偎在她身邊,她摸摸那光滑的臉盤,一下下捋她烏黑的發(fā),“好孩子,難為你想得周全。你jiejie年輕,我也怕她在那兒不適應(yīng),多跟兩個人好,萬一結(jié)了親,有嬤兒指點,姑爺不敢亂來?!?/br> 頌銀直起身子,一雙瑩瑩的大眼睛望著祖母,“先前來了一位中堂,就是為結(jié)親?” 老太太點頭,大妞不在了,二妞以后就是接班人,現(xiàn)在該手把手的教導(dǎo)起來了。她今年十四,滿十六后隨她阿瑪正式進內(nèi)務(wù)府當(dāng)差,歷練得多了,到時候就不怵了。 以前的精力全放在金墨身上,對二妞的關(guān)懷少了點,現(xiàn)在仔細打量她,才發(fā)現(xiàn)這丫頭出落得一副標致的好相貌。老太太有了歲數(shù),一輩子閱人無數(shù),對女孩兒的評斷有自己的一套講究。首先不能太瘦,太瘦鬧饑荒似的,擔(dān)不起福澤。銀子的身板正合適,不顯得胖,也不過分單薄,少女玲瓏的曲線掩在直身的袍子底下,像懷里揣著寶貝,架子好,有底氣,能端著。然后是五官,面如銀蓮,明眸皓齒,鬢角和鼻梁生得也極磊落,單看這眉目身條兒,就不比宮里千挑萬選出來的主兒們差。 幸好佟家用不著參選,否則包衣出身要當(dāng)十年宮女,委屈壞了這孩子。老太太得了新的寄托,愛不釋手,告訴她,“那人叫容蘊藻,是保和殿大學(xué)士。你知道大學(xué)士嗎?朝廷里共有五位,保和、體仁、文華、武英、東閣。其中保和殿大學(xué)士最尊貴,容蘊藻前邊那一任是孝宗皇帝的小舅子。國舅爺薨逝后二十年,沒人能坐上這位置,當(dāng)今萬歲爺敬重容蘊藻才學(xué),特別高看他,加封了這個官銜。容中堂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上個月剛沒,年紀和你jiejie很相配,他想來攀門親,好讓他們在地底下做伴兒。” 大家聽了都有些意外,這是瞧準了的,人咽氣就過來了,說得難聽點兒就是候著死訊。頌銀看了老太太一眼,“阿奶的意思呢?” 老太太搖搖頭,“這事兒誰也拿不了主意,得聽金墨的。她要是答應(yīng),開了個通婚外八旗的頭,對底下這些meimei們有好處;她要是不答應(yīng)呢,也沒什么,咱們佟家依仗的是皇上,和容家聯(lián)姻不過錦上添花,沒有也不可惜?!?/br> 頌銀心里有點厭惡,覺得這容大學(xué)士不厚道。但是老太太沒反對,她也不好胡亂說嘴。 “大嫂子知道嗎?”二太太說,“她的意思怎么樣呢?” 老太太是個比較專/制的人,在她眼里媳婦的意見并不重要,只說:“我也是剛得的消息,她先前厥過去了,就沒讓人往她跟前報。大老爺請人占卦去了,有了結(jié)果再告訴她吧,眼下她這樣,知道了更傷情?!?/br> 正說著,丫頭隔簾叫二姑娘,“外頭置辦的壽材進胡同了?!?/br> 頌銀忙應(yīng)了聲,低低道:“阿奶,我去迎一迎,這還要‘轉(zhuǎn)空’呢?!?/br> 所謂的轉(zhuǎn)空也是一種儀式,新買的棺材不能空著進家門,叫“不進空材”。進門前要依制往里放錢財雜糧,這種小細節(jié),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竟然知道,也挺叫人納罕的。 四太太隔著玻璃往外看,奇道:“銀子以前也沒辦過這個,怎么瞧她樣樣在行似的。” 老太太想了想,“大概上回跟著大太太奔過一回喪,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了,這孩子過目不忘?!?/br> 頌銀從上房出來,屋里燃炭盆,很暖和,到了外面起風(fēng)下雪,凍得渾身打擺。丫頭給她拿手爐來,她捧著上前院,大門上兩個穿綠駕衣、戴小氈帽的杠夫正等候,見她露面,在檻外掃袖打千兒,“給姑娘請安,材到了?!?/br> 頌銀說好,吩咐管事拿金銀錁子填進棺材里,數(shù)了數(shù)杠夫只有八個人,轉(zhuǎn)頭問:“出殯用三十二人抬?” 管事的說是,“老爺吩咐了,不叫張揚。大姑娘年紀小,六十四人的大杠怕她經(jīng)不起?!?/br> 頌銀嘆了口氣,十八歲算早殤,做這么大的排場已經(jīng)是破格了。她讓到一旁,看那些杠夫抬著棺材送進院子,因為是沒出嫁的姑娘,不能把靈設(shè)在堂屋,只能停在邊上的屋子里。她略站了會兒,阿瑪從耳房里過來,邊走邊交代底下人,“瞧瞧容家在沒在門上留人,說一聲,大姑娘點頭了,讓他們家趕緊籌備起來?!?/br> 頌銀站在一邊問:“阿瑪?shù)呢哉纪炅???/br> 述明點頭,滿臉的憔悴,“都問明白了,她答應(yīng)。我就知道,她人走了,心還惦記家里……” 頌銀鼻子發(fā)酸,哭得太多了,兩只眼睛疼得厲害,只得忍淚勸諫:“阿瑪別傷情,大jiejie知道您疼她。您留神自己,額涅那兒還得您多安慰著點兒?!?/br> 述明說知道,又看她一眼,燈下長身玉立,十四歲的孩子,個頭挺高,乍一看大人似的。他輕輕嘆了口氣,溫聲叮囑她,“別熬整宿,這還沒到最忙的時候呢?;仡^上屋里迷瞪會兒,外頭讓人盯著,到五更再起來?!?/br> 她應(yīng)了,阿瑪轉(zhuǎn)身進了垂花門,雪愈發(fā)大了。 頌銀沒回自己屋里,在前院廂房湊合睡下了,一夜打磬,當(dāng)?shù)匾宦?,悠悠蕩出去十萬八千里。第二天起身,腦子暈乎乎的,剛擦了牙洗完臉,仆婦進來通報,福身說:“時候差不多了,這就要入殮,二姑娘看看去吧?!?/br> 她瞥了眼案上的自鳴鐘,卯時剛過,天還黑著,“老太太、太太來了沒有?” 仆婦說:“后邊各房的人都走動起來了,想是馬上就要到的?!?/br> 她聽了趕緊穿上素服,芽兒從盒里刮了玉容膏,揉開了胡亂往她臉上擦,“大冬天的,別吹壞了rou皮兒。” 她也顧不得,拔上了鞋跟出門,想想好些事要辦,心里總有大石頭壓著。到了外面冷風(fēng)一吹才定下神,問水紅綢子準備沒有,那是要鋪在棺底的。還有墊背的銅錢,都讓人擺好,準備得差不多時老太太帶著太太姑奶奶們來了,出花兒死的人,至親也不敢靠近,都遠遠站著掩袖悲哭。大太太要上前,掙著說,“讓我看看我的大妞妞,我的兒”,阿瑪不讓。已經(jīng)這樣糟糕了,不能再有人折進去了。 頌銀和讓玉一左一右攙著老太太,怕她太過悲傷,上了年紀的人經(jīng)不住。等金墨大殮一完,頌銀就讓人把老太太送回去,老太太擺了擺手,“讓我在前頭坐會子,好歹送一送孫女。” 頌銀沒辦法,喚了主事來,“請老太太和太太們到抱廈里休息?!庇謱咸f,“我這兒看著他們布置靈堂,回頭靈桌前還要設(shè)奠池,都籌備妥當(dāng)了,親友來了好行奠酒禮?!?/br> 奠酒禮是旗禮,在靈桌前拿素稠圍一方案幾,上面設(shè)個錫盆,有客祭奠,斟一杯水酒,客人雙手往上舉舉,把酒倒進錫盆里,這就是奠酒禮。老太太見頌銀辦事周詳,嘴上不說,心里熨貼。總算長房不缺人,痛失繼承人的哀傷尚可以減輕一些。 及到天光大亮?xí)r都吹打起來,鐃鈸嗩吶響徹云霄。頌銀忙過一陣子才打算歇歇腿,又有人來報,說容家請了媒人,上府里過大禮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僭劊簺]有花紋的黑色緞子,既是貢緞,民間也可用。 ☆、第 3 章 人在棺材里躺著,媒人上門來了,其實真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兒。好在未到接三,親戚朋友還沒登門,急急料理了,也免得別人看在眼里,背后說嘴。不過頌銀不大愿意理會這個,“報給老爺和太太吧,這事兒我不管?!?/br> 仆婦聽了只得道是,回身往抱廈里通傳去了,讓玉站在一旁看她,“怎么不管吶?這也是大jiejie的事兒。” 頌銀抬頭看天,“料著沒什么要張羅的,大概就是遞個庚帖過定。阿瑪先前問過大jiejie的意思,說愿意,既這么順理成章,等下葬的時候再忙上一通就完了?!?/br> 讓玉掖著兩手嘆氣,“我記得上月二太太做壽,大jiejie私底下還和我們打趣,說將來要找個能扛會提的女婿,沒想到一眨眼功夫,人沒了,女婿倒來了?!?/br> 姐妹兩個卷著袖子擦眼淚,頌銀擦得顴骨發(fā)燙,拿手當(dāng)扇子扇起來,便扇邊說:“我可不能哭了,頰上生疼。你幫我看看,破皮了沒有?” 讓玉扒著看,頌銀的皮膚真是好得出奇,人家姑娘要擦粉,她不必。她是天生的粉腮,遠看近看都是粉撲撲的。別人每月領(lǐng)了月例得花一半在脂粉上,她沒有這項開銷,一盒膏子全解決了,很省錢。 讓玉牙癢癢,湊手掐了一把,“沒破,就是有點兒紅,給腌漬的?!?/br> 她垮著肩又嘆氣,“好在沒在太太奶奶們跟前,要不哭起來更沒完了。桐卿呢?” 讓玉朝抱廈方向看了眼,“四傻子在額涅身邊,年紀小不懂事兒,說害怕,叫姑奶奶拿煙袋鍋子敲了頭。姑奶奶罵她沒良心,自己姐妹怕什么的。” 頌銀想起金墨彌留的時候,大家站在遠處瞧她,她內(nèi)熱得厲害,臉燒得很紅。皮下痘出不來,都擠到一塊兒了,看上去有點浮腫,和原先比起來可算面目全非,難怪四丫頭害怕。 “人活著講究漂亮,死了誰還顧得上!”她長吁短嘆一番,外面雪沫子撒鹽似的,被風(fēng)吹進來,撲在臉上冰涼。她看著人來人往,撫了撫手臂跺跺腳,“天兒真冷!” 讓玉說:“前兒我看你那嬤兒頂著一腦袋鴨毛從你房里出來,你又薅鴨毛了?馬褂做成沒有?我知道有拿絲棉填塞的,就是沒見過用鴨毛的。你可別亂折騰了,那東西洗完味道太熏人了,再這么著我真和你分院兒了?!?/br> 頌銀沒當(dāng)回事,“多洗兩水就沒味道了,等我回頭給你做個坎肩,起夜披上保管不冷?!?/br> 讓玉最容易收買,許她點好處果然不吭聲了,難怪阿瑪說三丫頭不能進內(nèi)務(wù)府,進去準是個巨貪,這話批得很有道理。 頌銀偷閑站了一會兒,本不想去接待容家人的,最后沒能逃脫,還是給叫進了花廳。 其實非讓她去,是有用意的,因為容緒不在了,交換庚帖由他們家二爺容實代勞。佟述明的意思,不單是死了的孩子要結(jié)親,活著的只要合適,也可以發(fā)展一下。叫她去,是為了讓她先過過目,心里好有個底。 頌銀進花廳的時候容家人還沒到,述明讓她坐,“你額涅眼下沒主張,只好偏勞你。容蘊藻說了,不拿紙活兒糊弄,那些聘禮,你要照著禮單上一樣一樣比對好,越是這種親,越是馬虎不得,沒的委屈了你jiejie。等事情定下了,該給她的妝奩別少,全讓她帶去,老太太問起來,也好有交代?!?/br> 頌銀道是,又和阿瑪說起送三的細節(jié),問用多少和尚喇嘛,路徑怎么安排,正商量,哈哈珠子站在檐下喊了聲:“回事!” 述明往外看,站起身說:“人來了?!?/br> 頌銀跟出去迎接,領(lǐng)頭的容大學(xué)士一襲青袍褂,后邊跟著一溜家仆,抬著十幾抬白綢妝點的箱籠進門來。見了述明先拱手,熱絡(luò)地叫了聲親家,“您是我的恩人,這回我的心可算按回肚子里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