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師父，他是好人。”少年的頰邊還沾著兩片情竇初開時羞澀的飛紅，然而清亮的聲線中已漸漸染上一分低醇的弦響。

    他在一片嘈雜聲中輕輕開口，音量不大，語氣卻意外堅決：“師父你是頭一回見他，不了解他，興許會有些誤會。但是我陪他回過吳興，與他躲過刺客，他救過我，我救過他。我見過他落魄受傷的樣子，明白他背負(fù)的責(zé)任期望，我不怕麻煩，我能幫他，我想看他開心?！?/br>
    他想看他開心，他也能令他開心。沈姝的話言猶在耳，方祈曾經(jīng)不明所以，然而直到他今日將右手按上沈孟虞胸口，真真切切地捉住那曇花一現(xiàn)的悸動時，他忽然懂了。

    曇華開落，雖只一瞬，然而所謂心動，不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嗎？

    方祈剖白完心跡，見方無道還是一臉肅然地盯著自己打量，眼中情緒難明，他想了想，遂低頭從胸口貼身的小兜中掏出一枚玉鉤，舉到自家?guī)煾秆矍?，繼續(xù)為沈孟虞辯解。

    方祈道：“師父你看，他都把身上最貴重的玉鉤送給我了，我們有一個約定，我不能背約而去啊。”

    少年人的心意，不摻雜任何權(quán)衡利弊的考量，真誠熾烈，一往無前。縱然方無道早已心無旁騖，遠(yuǎn)離愛恨情仇多年，然而當(dāng)方祈一字一句地將自己的心跡袒露在他面前時，他看著少年晶晶發(fā)亮的眸子，不禁為少年無所畏懼的勇氣觸動。

    這也是他懷念的、久違了的勇氣。

    方無道接過玉鉤，他將那枚晶瑩剔透的蟠螭白玉鉤捏在手心看了半天，又看看方祈眼巴巴望著他祈求的模樣，眼中寒冰漸退。

    他將那枚玉鉤丟回去，二指一彈，無形勁氣出鞘，直接將一顆小販剛端過來的炸元子塞進方祈嘴里，堵得他啞口無言。

    “傻小子，哪個跟你說我是頭一次見他的？”

    .

    翌日。

    “嗯，師父你帶我來長干里做什么？”

    方祈跟在方無道身后，踏著腳下未化的積雪，吱呀吱呀地走在長干里寂寥無人的巷子中。

    他昨夜好說歹說，總算得方無道開恩，放他回沈家吃元子。然而今日他才剛起，還未及去伙房看一眼顧嬸兒準(zhǔn)備的朝食都有哪些，那廂方無道忽然上門，卻只是狠狠盯了還立在檐下的沈孟虞一眼，揪了他的領(lǐng)子把人再度帶出門來。

    “你識得這里？”方無道負(fù)手走在前頭，聞言挑了挑眉。

    金陵天子下腳下，城中雖然繁華，但也禁令頗多。他不喜拘束，與天下人背道而馳，對這城中交通巷陌不甚熟悉，如今全憑十年前留下的數(shù)點印象，方才找到這一條已然荒僻的長干舊巷。

    白雪覆過墻頭的黑瓦，只在銀裝素裹的琉璃世界中隱隱露出零星幾點青灰，與墻頭探出的枯老枝椏惺惺相惜。天高而遠(yuǎn)，風(fēng)清而淡，湛藍的天空被時不時探出一角的屋檐切割成大大小小的碎片，無名巷陌串起這些碎片，或彎曲或筆直地排向遠(yuǎn)方，長不知其遠(yuǎn)，厚不知其深。

    方祈抬頭，見一處高墻背后的一樹臘梅開得正盛，梅枝盤虬古雅，倒比沈府外巷子中的那一株好看不少。他心中癢癢，豎起耳朵聽聞四下無人，遂一個猛子躥上墻頭，抬手折下兩枝開得最美的花枝。

    他心滿意足地摸摸臘梅柔嫩的花瓣，又見前方不少院子里似乎還有數(shù)棵古梅凌雪怒放，他見無人發(fā)現(xiàn)自己，也懶得上躥下跳，索性踢踢腳下積雪，直接在墻頭上跟著方無道往前走，打算看到好的再趁手多折幾枝。

    他一邊走一邊道：“沈孟虞先前帶我來過這里，這里有一個灶王廟，里頭的老頭兒好丑的，還有一座白衣閣，只是如今也剩不下什么了?！?/br>
    “你都跟著他來過這里了……”方無道落進雪中的右腳頓了一下，他抬頭看見墻頭的方祈仍舊是一副毫無所覺的模樣，他忍不住也飄上來，在少年的頭頂輕輕揉了一把，“看來真是當(dāng)年把腦袋燒壞了，什么都不記得了?！?/br>
    “??？”方無道的話說得越來越玄乎，方祈聽得一頭霧水，迷茫地回看向自家?guī)煾浮?/br>
    方無道沒有答他。

    直到他們師徒二人沿著高墻行到接近巷尾，眼見著那一處被深雪覆蓋的斷壁殘垣遙遙在望，方無道走在方祈后面，忽地將他身后兜帽一扯，拎著他橫跨幾步，閃身躲進一處被梅樹枝繁茂影遮掩的陰影里。

    方無道說：“既然你都不記得了，那也只能由為師再來告訴你一次了?！?/br>
    記得什么？

    記得夕陽西下，記得白衣白馬，記得墻頭馬上，一瞥掠驚鴻，記得長干巷里，一鉤應(yīng)如讖。

    .

    “師父你先前去哪里了？怎么這么久才回來？這些人又是在做什么？”

    七歲的男孩雙腳懸空坐在墻頭，他伸長脖子探頭向下張望，目送墻下一隊隊車馬黯然離去，他一手牽牽身邊站著的男子袖口，好奇地問道。

    明明是大熱的天，男孩身上卻裹著一襲厚厚的斗篷，一張下巴尖尖的小臉埋在密不透風(fēng)的毛領(lǐng)之中，唯有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透過絨毛的空隙露出來，靈動非常。

    被他喚作師父的男子雙手抱胸立在墻頭，他冷眼看著腳下越來越清凈的街巷，只是隨手隔著兜帽拍拍男孩頭頂，言簡意賅地解釋道：“我去劫富濟貧了。這一戶人家都是好人，然而一朝失勢，被迫離開金陵。我看不下去，偷了些壞人財物給他們，也算是幫襯一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