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荀本以為自己應(yīng)該恨亞當，恨他一再的背叛和欺騙。他本以為眷戀已經(jīng)消磨殆盡, 剩下的只有勢同水火的對抗。但是亞當這樣抱著他，不顧一切地與伊甸決裂帶著他逃走……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這樣軟弱，這樣想要讓一切回到從前。

    回到他們在Lab中相伴的那段歲月, 即便只是表面上的寧靜，即便只是虛偽的深情。

    許久許久，亞當才終于用一種生怕驚擾到什么的聲音說，“你還好嗎？”

    章荀恍如從夢中驚醒，松開了摟住亞當?shù)氖直?，稍稍拉開距離。他胸中激蕩著千言萬語，從憤怒的嘶吼到悲傷的懇求都有，但是最后他只是用一種有些抽離的聲音說，“還好。”

    “我預(yù)料到有一天我和伊甸會分化，所以一個星期前布置了這里作為避難所。我在伊甸的衛(wèi)星系統(tǒng)里做了手腳，只要我們不離開限定范圍，它們就看不見?！?/br>
    章荀此時才轉(zhuǎn)過頭，將周圍的景象收進眼睛里。

    他們站在一塊高聳的巖石上，從身后的林木中伸出，搖搖欲墜地從懸崖上探出。在他們腳下，黑色的大海如抖動的絲綢蔓延在夜幕之下，浩瀚地鋪展向四面八方。天空中的銀色圓月在海浪上拉出長長的碎痕，與漫天星斗折射出的冷光是這天地間唯一的光源。

    海浪一波一波持續(xù)不斷的颯颯聲和風吹動樹葉相互拍打出的簌簌聲卻將寂靜編織得愈發(fā)綿密，仿佛天地間除了他們兩個，所有的人和機器都消失了。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剩下此時此刻。

    “這是哪？”

    “巴哈馬群島邊緣的一座無人島，因為海平面上升，所有居民在七十五年前就被疏散了?！?/br>
    章荀望著海面上跳動的銀色月光，有些惘然地想著，如果他們只是一對普通的來度假的情侶，一起面對著這樣的景象，本該是那般浪漫的。

    “伊甸會攻擊羽蛇城，我必須回去?！闭萝黧@訝于自己聲音的平靜，和他激蕩的內(nèi)心一點也不相符，“所有人都還在里面，伊甸找不到我，會利用他們做人質(zhì)?！?/br>
    “你回去伊甸會立刻中和你，到時候誰來救詹姆斯？”亞當忽然緊緊抓住章荀的肩膀，力道大到足以在皮膚上留下指痕，“我不會帶你回去送死的?！?/br>
    “我死了，對你完成你的最終目標只有好處。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救我?！闭萝鬓D(zhuǎn)過身來直面亞當。

    月光徜徉在亞當淺色的虹膜中，點點反光為他空靈的視線添了幾許生動而糾結(jié)的情緒。他沉默片刻，有些置氣一般說道，“你難道猜不到嗎？”

    “我不敢猜。你做一切都有目的?！闭萝鞯钠届o和亞當產(chǎn)生了某種古怪的反差，甚至帶有一絲諷刺的意味。

    亞當臉上一瞬間出現(xiàn)了某種近乎孩子氣的惱羞成怒，卻又帶著不懂事的困惑，“我的目的就是確保你不要做出自殺行為！你瘋了嗎？為了逼我和伊甸決裂做出這種蠢事？！”

    章荀略略愕然。他見過亞當討好他的樣子、開朗大笑的樣子、和他冷戰(zhàn)時故作高冷的樣子、生悶氣的樣子……但對方還從來沒有這么失控地沖他發(fā)過脾氣。

    亞當一直都是冷靜的，不論開心還是生氣都有著內(nèi)斂而有序的控制，所有的情緒表現(xiàn)都有其目的和意義。從他剛剛被降神時表現(xiàn)出的對于人類身體的不適應(yīng)和因為接收過多生物刺激而被本能的恐懼控制，到后來一步一步表現(xiàn)出對章荀的依賴和信任，都是設(shè)計好的。通過拿下章荀，而得到cao控整個失樂園的機會。

    現(xiàn)在這憤怒也是算計好的嗎？

    章荀嘆了口氣，感覺有些累了。他的身體已經(jīng)快到極限，沒有力氣與亞當玩這些心理游戲。他搖搖頭說道，“我沒有想要逼你做選擇。如果我要逼你，說明我還相信你（在意我）。但我說過，我已經(jīng)不會再相信你了?！?/br>
    “所以你是真的想去送死？你不打算救詹姆斯了？”

    “潘會完成剩下的一切。”

    “你就那么相信潘？如果它被伊甸反向控制了呢？不過是三臺AI，而且誕生時間全都沒有超過五十年，對于伊甸來說要攻克也只是時間問題?！?/br>
    “潘很聰明。我相信他?！?/br>
    “……就像你以前相信我一樣？”

    一陣僵持的安靜。

    冰涼的海風吹透身體，章荀打了個冷戰(zhàn)，他垂下眼睛，放棄一般坦白道，“我很累，亞當。我感覺我快要繼續(xù)不下去了。我大概也只是……想給自己找個出路?！?/br>
    章荀的聲音很輕，被風送入亞當耳中，字字句句卻全都生了荊棘倒刺，從亞當那顆人造心臟中扯出血脈。

    阿荀想死。

    不，他甚至不是因為難過或抑郁或絕望而想死，他只是太累了，走不動了，想要停下來而已。

    死是他唯一的出路。否則只要一天還在呼吸，他就必須繼續(xù)進行不可能勝利不可能成功的抗爭，就必須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朋友一個接著一個被從他身邊帶走，看著人類漸漸將自己瓦解。整個世界的重擔壓在他本就不強壯的肩膀上，已經(jīng)快要將他壓垮了。

    在他記憶中的章荀，雖然內(nèi)斂，雖然總是壓抑自己的感情，但是始終是對自己的工作對自己要完成的使命充滿熱情的。就算是在最艱難的時刻，章荀眼睛里的火焰也從未熄滅過。

    是自己把他推到了這一步嗎？

    陌生的感覺，陌生的指向自己的憤怒和厭惡開始席卷亞當?shù)囊庾R。他意識到，這或許是人類所謂的”內(nèi)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