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御史剛要說“不錯”，又想起自己是來挑毛病的，怎么能才聽了一句就說好？

    起碼也得聽完全篇！

    那句“不錯”在他舌尖上打了一轉(zhuǎn)，就改成了：“破題做得還不錯，但還要聽聽底下承的如何?！闭f著又看了崔燮一眼：“夸了你一句也不可自傲，接著念你的承題，承得若不好，破得再好，這篇文章也無可取之處了?！?/br>
    崔燮應(yīng)了聲“是”，凝神看著PDF，接著念“夫春有補(bǔ)，秋有助，先王無不為民而出也。齊備侯封，曷不念古夏諺之聞乎？”

    兩位進(jìn)士一位點著頭，一位捋著須，仿佛也挺滿意這承題。

    謝瑛看了劉瓚一眼，他便自覺地，搖頭晃腦地說：“這句承題是用了反承之法——破題是正破天子勤民，可為諸侯范式；承題后一句便不再順言諸侯如何依先王之法治理封地，轉(zhuǎn)而詰問齊宣王身為諸侯之一，為何不依夏代古諺所言，效法古之天子補(bǔ)助百姓之舉?！?/br>
    張同知道：“這兩句由敘轉(zhuǎn)議，反詰齊王，引入全章的文意，也算得上紆徐委曲了。”

    劉御史點了點頭：“不錯。破題、承題一正一反，起伏呼應(yīng)，圓轉(zhuǎn)流暢，詞句讀來也飄逸明快，議論中隱含深情，是極好的開頭?！?/br>
    謝瑛神色誠懇地問道：“這府試文章卻是沒處猜題的，崔燮能寫出得兩位進(jìn)士贊賞的文章，那么縣試幾篇，也可確定是他自己做的無疑了吧？”

    此時劉瓚挑毛病的心也消得差不多了，索性正經(jīng)夸了他一句：“謝大人說得是。科場文章，看前三句也就差不多能定去留了。憑他這四句，和那筆工穩(wěn)的館閣體，只要下面沒有犯諱的文字，卷面沒有污損涂抹，一個生員是穩(wěn)穩(wěn)的。若要再往上一步，就要看發(fā)凡以后文字接不接得住這樣的議論，是能再將文章拔高一層，還是筆力至此而竭了。

    他往下看了一眼，崔燮不待他開口就乖覺地念道：“……其自祈谷以行帝藉，大享以報土功，春秋已重其事；委積掌于遺人，施惠巡于司救，補(bǔ)助亦兼其時。然而省耕省斂，猶復(fù)殷殷者……”

    兩位進(jìn)士一邊聽著，一邊滔滔不絕地給武學(xué)畢業(yè)沒科考過的錦衣衛(wèi)講解他比偶對得如何工整，用詞如何處處有典。

    講著講著，劉御史自己忽然醒過神來，指著崔燮說：“你縣試那篇文章沒化用這么多典故?。磕瞧愚o理渾融，有古文風(fēng)格，這篇怎么像是拿繩子綁上了似的，一字一句都謹(jǐn)守傳注，講究音律，不像那篇似的放開來寫，以情帶理？”

    就是不敢放開啊，考試時不是得迎合考官的喜好嗎？

    崔燮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覺得揣摩考官喜好也是件正常的事，索性照直說了：“學(xué)生早知道縣尊喜歡古文，寫時便著意簡煉，以氣馭文。聽說王大人喜歡法度周密的時文，所以場上作文時更重精煉字句，以經(jīng)傳文字入文?！?/br>
    劉瓚暗嘆科場風(fēng)氣不堪，如今連這么一個小學(xué)生就知道揣摩考官的喜好了。不過他跟張同知也都是揣摩過來的，這種損人損己的話就不要說出口了。

    他沉默不語，崔燮就又接著背完了那一正一反、一明一暗的四扇八股比偶，最后則是以一句“蓋歲時之出無不為民如此，此所謂君樂民而民亦樂其君者乎”的稱頌為大結(jié)。

    雖然加意雕琢過詞句，處處用典，但因文中多有實意，文章倒也不顯得浮華俗艷。只是這種為了迎合考官而拋棄自己風(fēng)格的態(tài)度不可取，得趁他長歪之前扳回來！

    劉瓚點評道：“你做古文更生動，時文略顯拘束了。這府試也罷了，往后鄉(xiāng)試、會試的考官都是臨考前才指定的，那幾天工夫還不夠你讀完考官的文章的，又如何依其喜好修改文法？索性以后就依你的習(xí)慣寫，你那文章法度皆在，氣脈貫通，雖然文句質(zhì)樸了些，但也算得上古樸潔凈，會讀文章的人自然懂得賞識?！?/br>
    崔燮挺直腰背，低頭受教，又背了那篇《穆穆文王，彤弓弨兮》，破為“圣人之止至善，故能cao禮樂征伐?！?/br>
    這一篇也寫得中規(guī)中矩，謹(jǐn)守繩墨，但立意高遠(yuǎn)，潔凈雅正，也是篇不錯的文章。劉御史之前該勸誡的也勸了，到這里就不再挑他的毛病，只點評了幾句好處，撿著一些典故講給謝千戶。

    第二場的論只是小論，取士時也不太看重這題，只要寫得流暢，有自己的心思，用典無誤就夠了。劉御史也不在這上耽擱時間，而是催著崔燮背出自己最后那篇策問。

    這場策問考的正是救災(zāi)。

    正月初的京師大地震，永平府境內(nèi)諸縣多多少少都有些災(zāi)情。知府王問就知道這回府試中有不少學(xué)童受了震災(zāi)影響，考前復(fù)習(xí)條件不好，故而在這策問這一道放了水，考生只要稍稍留心一下本縣情況，文章中就有物可寫。

    崔燮是在遷安縣親身參與過救災(zāi)的，就不只寫了自己從后世看來的，更是依著戚縣令的行事，寫了如何上書朝廷請求賑災(zāi)銀子，請求開倉放糧；本縣又如何組織里甲百姓救治傷者，推倒危房；向大戶籌募善款，發(fā)放粟粥、棉衣；施醫(yī)舍藥，防止疫??；讓無家可歸者暫住到養(yǎng)濟(jì)院和觀宇等地……

    還有大災(zāi)度過后的重建工作：以工代賑，重修倒塌房屋、道路；縣里出面將糧種和農(nóng)具借貸給百姓，以免耽誤春耕；當(dāng)?shù)啬潦咨蠒埱蟪?yōu)免新年的力役與夏稅秋糧、馬草俵馬等輸貢，與民休息。

    這篇寫得比之前治水那篇更詳實，句子也經(jīng)過反復(fù)雕琢，一氣呵成。

    劉御史這回沉默地聽完了全篇，點評的時候聲音也有些發(fā)沉：“京城與永平、宣大一線都受了震災(zāi)，這文章你事先肯定是有準(zhǔn)備的?！?/br>
    崔燮身形挺得筆直，沉穩(wěn)地答道：“是，今年有這樣的大震災(zāi)，學(xué)生以為必定會考到，所以事先便自己擬題做了幾篇?！?/br>
    劉瓚點了點頭：“這一篇比那篇水利的策問更好。是言之有物，朝廷可用的對策。我原先疑心那篇策問是遷安縣預(yù)先透了題目，叫你找人做的，如今看了你府試的文章，倒不用疑心了。

    他站起身來，走到崔燮面前，按著他的肩膀說：“這篇策問與你的經(jīng)義是一般的筆法，若是找人代擬，也擬不肖這個口氣。若是那場透了題，也不會反而不如這篇周密。是我錯疑你了。”

    崔燮想站起來，劉御史的手按得倒還真挺用力的，非要攔著他不可。

    他試了幾回起不來，索性坦然坐著，拱手答道：“這也是人之常情。學(xué)生剛到遷安時，連篇文章也作不出來，這是謝大人也知道的事，如今竟就考進(jìn)了府試，學(xué)生自己都疑心那成績來得不夠?qū)嵲?。?/br>
    劉瓚臉上這才掛了幾分笑意，重重拍著他的肩膀說：“哪里有什么不實在的，你就該這個成績！慢說一個府試，戴兄來此主持院試時，若不取你做生員，我回京都是要跟他要個說法的！”

    崔燮的心踏踏實實地擱回了心里，笑容忍不住地透到面上，垂首答道：“多謝大人賞譽，學(xué)生回去也會安心讀書，爭取早日有報效朝廷之力?！?/br>
    神童??！神童！

    戚縣令說得不錯，他這天資真是難得。可惜他早年怎么耽擱了學(xué)問呢，不然以這樣才讀一年書就足以高高地取中生員的才力，要是在家就能安心讀書，豈不也是個李東陽那樣名聞天下的神童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也不知道那篇文章究竟哪里好，但他一定是好，就是好，因為它的作者是崇禎年間的狀元劉子壯

    第64章

    劉御史還在可惜神童, 謝瑛卻站起身來, 走到他身側(cè)問：“大人可考校完了？”

    這一聲并不算高，卻恰好打斷了劉瓚的滿腹慨嘆。他把手從崔燮肩上拉下來, 回頭看了謝瑛一眼：“是, 該問的案子也問了, 該考的文章也考了。依本官看來，戚縣令確實清白, 崔燮亦是忠義可夸, 謝千戶可還有什么要問的？”

    謝瑛道：“劉大人問的清清楚楚，本官沒什么可問的了。只有一件事, 想要請張同知著人安排一下——”

    同知張桂立刻站起來, 恭恭敬敬地答道：“大人請吩咐！”

    謝瑛溫和地說：“張大人何須這么拘謹(jǐn), 本官也不會把你怎么樣。我們錦衣衛(wèi)也是講理的去處，只不過我們北鎮(zhèn)撫司是辦皇差的地方，外人不知究底，以為錦衣衛(wèi)動轍就要拿人、拷問。實則那些忠義報國的百姓, 清廉能干的官員, 我們錦衣衛(wèi)也是敬佩的, 遇到那些人受了冤枉，還要替他們平反呢?！?/br>
    張同知的汗都要下來了，低著頭只管唯唯應(yīng)聲，一句話不敢答。

    謝瑛自己辯白了幾句，又嘆了口氣，對張桂說：“同知大人這樣與本官相處過的人尚且戰(zhàn)戰(zhàn)栗栗, 外面那些百姓聽說錦衣衛(wèi)接走了崔公子，又是監(jiān)察御史問事，豈不都要嚇壞了？”

    張同知這才知道他的意思，連忙說：“下官這就安排人去安撫他的家人朋友。”

    劉瓚也說：“千戶想得周到，本官一心只想著問案，倒忘了這事。你們錦衣衛(wèi)……”還真是不如不去。光接一個來府衙里也就嚇唬一家，再到客棧去看看，那群考生都要跟著受驚了。

    到時候院試可都怎么辦呢？

    他也轉(zhuǎn)身向張同知拱了拱手：“那就勞煩同知派人去跟崔公子同鄉(xiāng)解釋一下了。方才查考他背文章也花了不少工夫，我看著外面天色不早了，也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