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燕西已穿上BCD和腳蹼，正平靜地飄在水面上。他像睡著般，很放松，如一團(tuán)沒有根系的海草。他闔上雙眼，不罵人時(shí)，又有幾分清冷。

    奈何金何坤沒心情欣賞，好不容易穿上裝備，這玩意起碼有三十斤。經(jīng)水一泡，沉重地堪比這爛俗的生命。

    坤爺面無表情，心想為什么不做個人，非要來這找刺激。

    他認(rèn)命地穿著腳蹼，一時(shí)重心沒控制好，整個人往后倒去。金何坤思緒劈叉，日，流年不利！想罵人的同時(shí)趕緊吸口氣，預(yù)備栽進(jìn)海水里。

    “小心點(diǎn)！”

    臆想中洶涌的海水未至，倒先落入了一個有些冰冷的懷抱。陳燕西在后面穩(wěn)穩(wěn)托住金何坤的氣瓶，單手環(huán)著對方腰際。

    陳燕西戴手套，五指緊扣的觸感十分真切。金何坤察覺有濕熱氣息噴在耳邊，吹過脖頸。如一條小蛇，撓得他渾身顫了一下。

    若非時(shí)機(jī)不對，他簡直認(rèn)為陳燕西是在勾引。

    “我托著你，穿腳蹼吧。”

    陳燕西站在后方，明明比金何坤矮了不少，卻莫名叫人安心，不由自主想去依靠。

    金何坤偏過頭，不著痕跡地躲一下。耳根發(fā)癢，有些心猿意馬。

    陳燕西抿了抿唇，忽然說：“潛水，不是一件你可以用來‘輕視’的事。海洋是這顆行星最后一片凈土，而潛水是去拜訪她的方式。那扇門為所有人打開，只要你想去?！?/br>
    他頓了一秒，接口道：“只要你是真的想去，但前提是，你得慎重對待自己的生命。”

    “敬畏自然，旅程往往很危險(xiǎn)?！?/br>
    陳燕西的語速極慢，清冽嗓音里夾了慵懶。像個朗讀者，舒服得不行。

    金何坤穿好腳蹼，聽完這話，心口那團(tuán)火悄無聲息地散了。他提了下嘴角，第一次有人將“我擔(dān)心你”說得如此委婉。

    其實(shí)也挺可愛。

    待他穿好腳蹼，從陳燕西懷里站起。金何坤水性一般，嘗試好幾分鐘，才找到一點(diǎn)所謂平衡感。

    于是陳老師帶著他往深處走去，及至海水淹沒胸膛，兩人停下。

    金何坤不說話。

    陳燕西盯著他看幾秒，忽笑得有些囂張，“怎么，被我罵怕了？想日我，還是日我先人？”

    “等著，想罵我的海了去了。先到后面排隊(duì)，啊?！?/br>
    “......”

    想日你倒是真的。

    金何坤提口氣，“陳老師，我有個問題。您是如何靠著嘴炮，活到今天的呢?！?/br>
    陳燕西示意他戴上面鏡，“能靠什么，生命的奇跡，懂不懂?！?/br>
    奇跡存在二十八年，陳燕西覺得自己挺不容易。他看著金何坤稍顯笨拙地重復(fù)基礎(chǔ)動作，兩人沉入海里時(shí)，隔著一串串氣泡，陳燕西很不專業(yè)地走了個神。

    其實(shí)也有幾次，他本不該再繼續(xù)存活于世。在潛水中，自負(fù)魯莽、沖動盲目皆為一種致命的動力。

    那時(shí)他為少年，拎不清“下潛深處”與“渴求上岸”的意義。

    直到他徹底走入陰影那天——

    “現(xiàn)在我給你示范，如何彌補(bǔ)備用二級頭沒放好，導(dǎo)致在潛水過程中飄到身后的問題?！标愌辔鱾?cè)身，將備用二級頭放置身后。他沒繼續(xù)刻薄金何坤剛才的失誤，選擇與“蠢貨”和平共處。

    “以手臂貼大腿劃過，摸到氣瓶處，再以三百六十度往前畫圈，你就能找到自己的備用二級頭。來，試試。”

    這些動作不難。金何坤雖對潛水興致不高，但長期以來習(xí)慣優(yōu)秀，下意識做到完美。授課順利，陳燕西挺滿意。

    金何坤見他愉快不少，心底松口氣。可別再惹陳燕西噴火，否則今天真會發(fā)生流血事件。他的脾氣也不算好，在甚高頻里抬過杠的管制員能繞地球大半圈。

    但莫名的，金何坤遇上陳燕西就總想退讓。

    可能自昨天提出那個問題后，金何坤發(fā)現(xiàn)這人身上有某種氣質(zhì)，與自己太相近，所以惺惺相惜。

    金何坤咬著二級頭，沒入海水時(shí)，耳畔唯剩簌簌呼吸聲，與汩汩海水撞擊耳廓的聲音。這是一種全新體驗(yàn)，只幾秒，世界從此靜謐。

    他均勻呼吸，氣泡從兩側(cè)撲哧哧冒出，由小及大，爭前恐后地靠近水面，再盡數(shù)破裂。金何坤沉到水底細(xì)白的沙地上，膝蓋邊有成群的細(xì)小銀魚緩緩游過。

    他再一抬頭，陽光遠(yuǎn)去。因深度不夠大，氣泡不斷攪動頭頂海面。光線僅剩目之所及的一片，浮光掠影般。

    冰涼海水撫在金何坤臉上，有那么一瞬，像身體中某個閥門“轟”一聲驟然而開。

    金何坤福至心靈般想到，人有時(shí)去做什么事，成為什么樣的人，是有契機(jī)的，一定有。

    他突然抓住陳燕西，猛一下從水里鉆出來。陳老師大驚，有些愕然地瞪大雙眼，以為他不舒服。還沒來得及指責(zé)金何坤未做上升手勢。

    “我cao，發(fā)什么?。俊?/br>
    金何坤取下面鏡，在他出國前，有個叫傅云星的朋友曾與他說：坤兒，你要到遠(yuǎn)離天空、遠(yuǎn)離喧囂的地方去。比如大海中，比如山林里。

    你才會頓悟。

    那貨從來都神叨叨的，他攛掇金何坤“發(fā)少年狂”時(shí)，正端著杯啤酒，大念金剛經(jīng)。

    陳燕西有些緊張，這人看著挺壯碩，怕不是個外強(qiáng)中干吧。他腦子里快速回憶金何坤的健康聲明表，確定沒遺漏什么重大病癥。

    “.......難不成你.....暈水？”

    ......日。

    說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沒，”金何坤甩甩頭，水珠濺了陳燕西一臉。

    “可能是有點(diǎn)餓，陳老師，什么時(shí)候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