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虧心任何事。”小八不為所動，摸著自己胸口說道：“良心這個東西對我而言太奢侈了，我若有這個，早就死了一萬次。別把朱守謙說的那么高尚偉大，他對我好，是因我和他的處境相似，我是人質(zhì)，他比人質(zhì)好不了多少，只是個象征帝王仁慈的幌子而已，身為郡王，背地里一直被宗室排擠，吃了不少暗虧。你說沒錯，他對我是真好，但這整個京城，也只有我愿意陪他，我們各取所需而已?！?/br>
    徐妙儀說道：“你不是不虧心，而是善于自欺欺人，讓自己好過一些。各取所需？你得到了多少，他得到了多少？”

    小八說道：“我得到的多，因?yàn)槲矣斜臼?；他幾乎得不到什么，是因?yàn)樗臒o能。他無能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一不是他親爹，二不是他老師，他被逼走到什么絕路與我何干？”

    徐妙儀沉默。

    小八乘機(jī)說道：“我以前就和你說過，羊吃草，狼吃羊，虎吞羊，人和動物一樣，有些人注定被犧牲，被吞噬，一頭老虎是不會為了一只羊的死亡流淚的。你和我一樣，注定是當(dāng)老虎的人，何必——”

    小八突然覺得四肢酸軟，眼前像是蒙了一層紗，徐妙儀的面容在紗中若影若現(xiàn)。

    徐妙儀捂住了他的嘴，將他半扶半拖著到了里間的臥房，扔到了羅漢床上。

    小八癱軟在軟塌上，歪著脖子氣若游絲的說道：“面……面里有毒！”

    徐妙儀一掃方才的悲憤，平靜的說道：“我親手做砂鍋菌菇面，送你上路。菌菇這個東西雖然美味，卻不能亂吃，我自幼學(xué)醫(yī)，識得千百種蘑菇，特意采了幾朵大紅帶白點(diǎn)的蘑菇，神似草莓，味道不錯，就是有一點(diǎn)不好……有毒，一刻鐘內(nèi)不服食解藥，輕則瘋癲，重則斃命。”

    言罷，徐妙儀將炕幾的沙漏倒置，細(xì)沙從狹窄的孔洞里灑落，就像生命在流逝。

    毒蘑菇藥性發(fā)作，眼前的徐妙儀如鬼魅般變成了三個，小八閉上眼睛，喃喃道：“瘋了，你瘋了，為了一個朱守謙，你居然要同歸于盡?！?/br>
    徐妙儀扶起小八的脖子，在他旁邊塞了個引枕，小八總算不用斜眼看人了。

    徐妙儀說道：“今天冒險(xiǎn)來找你，其實(shí)也是乘人之危，得知你剛剛父母雙亡，心里必然悲痛，我親手煮了一罐子面，以報(bào)答過去一飯之恩，了結(jié)恩怨，你果然沒設(shè)防，吃了菌菇面?！?/br>
    小八說道：“剛才苦口婆心勸我念在朱守謙過去的情誼，對他網(wǎng)開一面，其實(shí)你根本不覺得我會松口，只是借口拖延時間，等待毒菇藥性發(fā)作而已?！?/br>
    徐妙儀坦然承認(rèn)，“對，你的那套草羊狼虎的帝王心術(shù)我一直記著，從未忘記。故不會指望你突然轉(zhuǎn)了性子，放我表哥一條生路。在你眼里，我表哥是羊，是棋子，你的命比他珍貴，所以你會選擇明哲保身，不會和我們同歸于盡?！?/br>
    小八緩緩睜開眼睛，“好，很好，你做的很好。我們說到底都是同一種人，只是我把所有人都視為羊，唯有對你不同。而你幾乎對所有人都有憐憫之心，唯獨(dú)對我冷酷無情。妙儀，菌菇面這個計(jì)謀太殘忍了，其實(shí)你好好和我說話，我或許能告訴你想知道的答案?！?/br>
    徐妙儀說道：“‘’‘想知道的答案’？果然是你做的。前幾天表哥突然和我決裂，我思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暗中查訪，唯一的變數(shù)就是你在宵禁次日找了表哥去池塘戲冰，之后一切就變了，我數(shù)次去靖江王府找表哥，他一直閉門不見，拒絕告訴我，我有種很不安的預(yù)感，所以冒險(xiǎn)找你一問?！?/br>
    小八苦笑：“這世上你是唯一會使得我心軟的人，你多求我?guī)状?，我說不定就告訴你了?！?/br>
    徐妙儀搖頭，“我不會把表哥的性命為賭注，賭你會突然大發(fā)慈悲。我需要一個萬無一失的計(jì)劃?！?/br>
    小八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如果我不肯說呢？頂著謀害北元世子的罪名，你休想嫁給燕王?！?/br>
    “我的人生目標(biāo)絕對不是嫁人而已?！毙烀顑x指著炕幾上沙漏說道：“提醒你一下，時間過半了?！?/br>
    小八置若罔聞，笑道：“如此看來，救表哥比嫁燕王重要咯？不知燕王知道真相會做何感想？”

    徐妙儀也裝作沒聽見，“你到底和我表哥說了些什么？再不說，北元的皇位只能是你皇叔們坐了，你連爭搶的機(jī)會都沒有呢?！?/br>
    看來徐妙儀真打算豁出去了，小八嘆道：“木已成舟，其實(shí)現(xiàn)在我告訴你也改變不了結(jié)局了。這世上有幾人能忍殺害父母之仇？就是賠上自己的性命，也要為父母復(fù)仇……”

    黃儼用了聲東擊西之計(jì)，毛驤攔截的證據(jù)是假，通過小八送到朱守謙手里的是真，看著栽贓的龍袍以及各種證人手書，雖說無法當(dāng)面對質(zhì)，這些東西對于一直對父母之死懷有疑慮的朱守謙而言，已經(jīng)足夠了。

    朱文正當(dāng)年的心腹舊部皆暗中追隨著朱守謙，人證物證具在，朱守謙決心殺洪武帝復(fù)仇。

    徐妙儀頓時懂了表哥和她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時的決絕：原來表哥知道復(fù)仇的兇險(xiǎn)，無論成功或者失敗，他幾乎都難逃一死，為了不連累她，選擇斷絕關(guān)系，將來事發(fā)，她有燕王妃和徐家大小姐雙重身份的庇護(hù)，尚能保住性命富貴。

    聽到這個毒計(jì)，徐妙儀恨不得闖進(jìn)詔獄，將已經(jīng)被毛驤削成人棍的黃儼凌遲！

    小八呵呵笑道：“其實(shí)朱文正之死和謝再興謀反案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本來洪武帝還念及當(dāng)年大哥的恩情，只是忌憚侄兒，沒打算栽贓這條毒計(jì)置他于死地的。可是謝再興突然謀反，投靠張士誠，洪武帝犯了疑心病，害怕他們翁婿早就暗中勾結(jié)，加上你父親徐達(dá)的威名，這翁婿三人一旦聯(lián)手，后果不堪設(shè)想！”

    “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明白了，朱文正和謝再興翁婿的謀反案是互為因果。謝再興謀反案爆出后，洪武帝為何不聽你父親還有曹國公李文忠等人的求情，當(dāng)年連常遇春這種殺將都為謝再興說過好話，洪武帝卻以雷霆手段將謝家滅門了，連自證清白的機(jī)會都不給?！?/br>
    “滅了謝家，緊接著就抄家栽贓朱文正，當(dāng)年掌控大半軍隊(duì)的翁婿三人，只剩下你父親徐達(dá)一人，哈哈，妙儀，這就是帝王心術(shù)??！寧可錯殺一百，不能放過一個。朱文正也好，謝家人也罷，在洪武帝眼里，都是一群……一群羊！”

    透明琉璃吹成的圓錐形沙漏里，細(xì)沙即將流失殆盡，小八的聲音越來越虛弱。徐妙儀將拇指大的藥丸塞進(jìn)他的嘴里，“咽下去。”

    小八乏力，連吞咽都很困難，何況這么大的一顆藥丸，藥丸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來，小八呼吸困難，眼瞅著要被藥丸噎死了！

    徐妙儀抬起他的下巴，拿起銀針往xue位一扎，咯噔一下，藥丸總算功德圓滿，到了該到的地方。

    小八手腳依然不得動彈，“解藥不管用，快宣太醫(yī)！”

    徐妙儀說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多喝點(diǎn)水清余毒，這里還有十顆藥丸，每天一顆，估計(jì)到你回北元就病愈了?！?/br>
    徐妙儀將一個荷包扔給小八，轉(zhuǎn)身要走。

    “站住。”

    徐妙儀問道：“干嘛？”

    小八癱軟在榻，歪著脖子說道：“今夜一別，或許是永別了，你就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徐妙儀說道：“論理該說保重，可是你和別人不同，我只想說一聲早死早超生，別再禍害我們了?！?/br>
    小八捂著胸口說道：“你又一次傷害了我，心好痛?！?/br>
    早就熟悉小八這種厚臉皮無賴地痞樣，徐妙儀反問道：“你還會痛心？誰信啊，方才還說自己從來沒有心的，若良心尚在，早死了一萬次。”

    小八說道：“對別人，沒有；對你，有。”

    徐妙儀覺得很可笑，“這種話拿去哄小姑娘吧?！?/br>
    小八問道：“燕王對你說這種話嗎？你不也信了？”

    徐妙儀說道：“我選擇嫁給燕王，是因他為我做了些什么，而不是甜言蜜語說了些什么。不管我陷入何等困境，他都會選擇愛和包容。你不配和他相比?！?/br>
    方才因食用毒蘑菇而散開的瞳孔漸漸聚合，小八的眼神變得明亮起來，“他是大明親王，有皇帝親爹護(hù)著，他有力量包容你；而我是不得自由的北元質(zhì)子，無法像燕王那樣對你溫柔以待。如果你在北元，我會比燕王做的更好。請你記住，我的邀請永遠(yuǎn)有效?！?/br>
    徐妙儀說道：“我不會對你動心，也不會嫁給你，這句話也永遠(yuǎn)有效。今夜離別后，白刃不相饒?！?/br>
    作者有話要說：　　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傳說是朱元璋說過的話，喵喵借了公公的話。

    小八，看在你那么帥的份上，讓我先疼你一秒。

    ☆、第200章 烏合之眾

    小八說道：“你真當(dāng)如此絕情？”

    徐妙儀說道：“你自己冷血無情，就不要怪別人絕情?！?/br>
    言罷，徐妙儀轉(zhuǎn)身離去，小八突然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猛地站起撲過去，徐妙儀閃身躲避，小八的手抓著她的左腕，蘑菇的藥性猶在，這一站、一撲已經(jīng)盡了全力，徐妙儀稍微一掙，小八脫力倒地。

    不過他是個雁過拔毛的個性，饒是狼狽如斯，還是從徐妙儀拇指上薅了一只玉扳指。

    小八試著將玉扳指往自己手上戴，男子指骨粗大，從食指一直試到無名指才剛合適，小八舉著戴著白玉扳指的無名指對著燈光看成色，諷刺道：“喲，黨黨大明親王，就送給你這種一錢不值的雜玉，太沒誠意了?！?/br>
    徐妙儀說道：“地?cái)偵腺I來方便射箭用的，五個銅板一只?！?/br>
    小八趕緊將戴著白玉扳指的手藏在懷里，“這么說這是你貼身的愛物？我得好好保存，將來做個念想?！?/br>
    一陣惡寒，徐妙儀說道：“隨便你，你碰過的東西都是臟的，我也不想要回來?！?/br>
    徐妙儀不想再和他啰嗦，轉(zhuǎn)身離去。

    “喂！”小八躺在地上叫道。

    徐妙儀不理會，繼續(xù)往房門口走去。

    叮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