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亥搖了搖頭。

    他已經(jīng)得到了一切。

    他登峰至極，高凌絕頂?shù)靡愿╊娚?，何妄之有?/br>
    當(dāng)真是荒唐。

    吳亥冷淡道：“他不過是棋盤里一枚出色好用的棋子，利用完了，便和其他廢子一樣，失去了價值?！?/br>
    龍無且放下手，向吳亥走近，沉聲道：“你從皮至骨都是腐爛的黑，身負重孽罄竹難書，卻從沒親自動手殺過人?！?/br>
    “為何因他破例？”

    “為何親手取他性命？”

    “為何要向他報上身世姓名？”

    逐步逼近，一連三問，字字誅心。

    吳亥霍然起身，看龍無且的目光帶了殺意。

    龍無且：“你留在身邊的人都像他，你所思所想都是他?！?/br>
    “你所妄便是他?！?/br>
    “荒唐！”

    說他心中空茫他信，說他腐爛無救他信，可說他所思所妄是一個人，他不信。

    “你心中充斥歹毒恨意，連天下都不放在眼里，一心只想成就大業(yè)。你才智無雙，心智無雙，堪破握奇之表，玩弄天下梟雄于鼓掌。然而天道不容你。你殺戮太深、罪罰太深，在你悟透握奇秘術(shù)的那時，本該死去的?！?/br>
    “可你...你于一霎之間頓悟，又于一霎之間落回紅塵。”

    “只因你看到了一個人，便撿回了一條命，卻生了妄癥，活如死人，終日與鬼影相伴?！?/br>
    龍無且搖頭：“你是變數(shù)。”

    然而這變數(shù)無人能料，誰也奈何不得他，只能任他居于塵世間最高貴位置，禍亂生靈。

    龍無且再也坐不住，來到了咸安皇城。

    龍無且走到了吳亥面前，他手中握著紅線，虛虛套在吳亥指尖，抬眼問吳亥：“你還記得初見他時的場景嗎？”

    吳亥面龐清冷，指尖微動，卻沒有躲開。

    龍無且的術(shù)起了作用，吳亥混沌的記憶像被鈍物鑿開。

    龍無且的聲音幽幽響起：“你為何要親手殺了他？”

    為何呢？

    明明討厭沾染上血污，又為何要親手殺一個人？

    吳亥忽然憶起，憶起他曾于一霎間頓悟，一霎間看清了天地玄妙、知曉了宇宙晨星。

    那是他利用天下亂世格局、利用漠北王燕燎攻進姑蘇屠盡吳門后的事。

    他在千軍萬馬中倏然頓悟，靈臺清明，雙目通明。

    可又于一霎那被打回塵世，深深跌進了一雙銳色明眸。

    ......

    吳亥頹然坐到龍椅上，撫上了額頭。額頭是一層冷汗，冷白面色更白了幾分。

    “難以想象，一個提刀殺戮污血滿身的人能有那么一雙眼睛?！眳呛サf：“就像是世間最明烈的火焰，在夜色里驚心灼人的亮。他臨于此間，提著通紅寒刀，踩踏最齷齪的骯臟，卻一塵不染，卓然而立，燒盡萬種污垢?！?/br>
    于是剎那眸深，再移不開眼。終沒能走出萬劫紅塵。

    吳亥在這一刻懂了，為何初次看到燕燎幻影時，心中席卷的是枯木逢春般的喜悅。

    他太想再見到那個人了。

    吳亥喃喃：“我必須要殺了他，我利用了他一輩子，在他身邊埋下無數(shù)線人，我不殺他，他須得殺我?！?/br>
    龍無且見他發(fā)癡，不忍道：“可你后悔了?！?/br>
    “悔？”

    吳亥不明白啊......

    他那時只知道他的棋還沒有下完，他需得繼續(xù)走下去。于是繼續(xù)cao縱著早埋下的棋子，隱藏在光的暗色里，終于離至高無上的巔峰只差一步之遙。

    那一步，便是燕燎。

    可是如燕燎這樣的人，該落得怎樣收場？誰才配為他收場？

    “這世間沒人配殺了他。所以我要親手殺了他。”

    一生濃黑血污，一生虛偽干凈，一輩子都沒親手沾過血污，卻在燕燎身上破了例。

    吳亥親手殺了燕燎。

    只是當(dāng)箭羽疾風(fēng)穿堂而過時，所有的念想都從“只有我配殺了他”變成了“想讓他看到我，想讓他知道我。”

    于是報上名姓，“姑蘇吳門，吳亥?！?/br>
    燕燎驚愣回首。清冷的聲音啞在他雙眸里，光火隨之熄滅了。

    吳亥親手殺了燕燎，跨過那一步，登臨絕頂。燕燎的尸身被咸安城的大火焚燒，就像那句不足人道的姓名，連同著萌芽生根的不知名情緒，一起埋進了墳冢。

    現(xiàn)在想想，也許是那一天就開始埋了發(fā)瘋的念想。說不清道不明，萌發(fā)生根，日夜滋長。

    吳亥問龍無且：“這是情嗎？”

    龍無且：“也許吧?！?/br>
    吳亥苦笑：“我動不得情...我滿眼都是鬼影，并非只有他一個?！?/br>
    龍無且：“你離瘋癲只差一線，一旦你徹底瘋魔，九州大地又要陷入更可怕的生靈涂炭?！?/br>
    吳亥冷漠：“干我何事？”

    “唉...”長長的嘆息，良久，龍無且問：“我替你遮去虛影，你繼續(xù)做受人敬仰的明君，如何？”

    “遮去虛影，他的身影也會跟著被遮擋嗎？”

    “會?！?/br>
    “那我拒絕?！?/br>
    被毫不猶豫的拒絕，龍無且并沒有失望，反而露出了進金殿后的第一抹微笑。龍無且道：“你開始領(lǐng)悟了。”

    吳亥卻問：“領(lǐng)悟什么？情？”

    “你是世間唯一變數(shù)，你還有無限可能，這是連我也看不破的天機?！饼垷o且目的達成，心中存了希望，便松開手中紅線，轉(zhuǎn)身離開了金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