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宣新奇極了。他出身尊貴，從小便被周圍人捧在手心。長(zhǎng)這么大，還從未被人如此隨意地挾抱過，更莫說那少年帶著他在墻頭忽上忽下、竄來竄去了。

    幾個(gè)起落后，眼見著佛寺就在眼前，令宣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他對(duì)那少年笑道，“還未問過郎君高姓大名？也不知郎君家住何處？”

    那少年一開始權(quán)做不理會(huì)，后來被纏得煩了，便隨口道，“山野粗人，名姓不足掛齒。”

    令宣卻是人小鬼大，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慢悠悠地?fù)u了搖，“我聽郎君說話，雖是南音，聲卻不純，口氣之中不乏洛聲。且郎君既已知我能作洛聲，自己依舊以吳語(yǔ)作答。所以我想...郎君定是不想讓人知道，你家中其實(shí)是北人南渡？！”

    說完，他狡黠一笑，透出一股機(jī)靈勁兒，“郎君，我說得對(duì)否？”

    那少年冷冷掃了他一眼，卻不做聲了。

    令宣拍手笑道，“既是如此，那便是我說中了！”他想了想，又好奇道，“可郎君舉止，又不似修佛之人，只不知郎君今日要去建初寺做什么呢？”

    就在這一剎那，少年臉上的陰霾瞬間集聚。那陰云明明濃得化不開、藏不住，可他將臉一側(cè)，卻向令宣彎唇露出個(gè)笑來，“汝怎知吾不修佛？！”

    一開口，便是最為地道的洛聲。

    那少年眉眼上挑，容貌本就萬里挑一，此刻一笑，臉上的郁色沖淡，散朗如一陣清風(fēng)穿林而過。

    令宣呆呆地望了望他，忽地拉住他的衣袖，“郎君，你笑起來...真是好看！”

    一語(yǔ)出口，那少年周身立時(shí)涼了幾個(gè)度。當(dāng)今天下人人皆好美姿容，這少年偏偏最恨旁人拿他的容貌做文章。適才那慣偷正是觸了他這逆鱗，因而被他重重下手，毫不留情。此刻令宣也這般說，縱使對(duì)方只是一名十歲的孩童，他亦是面上作色。

    他方要甩開自己被拉扯的衣袖，卻又聽令宣嘆道，“郎君一笑，模樣與我阿父好生相像！”

    那少年一怔，又見身邊的小童滿臉失落，鼓囊道，“唉...若是阿父的身體能有郎君一半健朗，我便也知足了...”

    “你阿父...病了？”那少年微微皺起眉頭，眼睛看著前方的佛寺，道。

    令宣皺了皺鼻子，口氣不滿，“已經(jīng)病了好久了...這才剛有些起色，他便拉著阿母，堅(jiān)持要到建初寺聽那竺和尚講佛...”

    “既如此，你不在寺中陪你的阿父阿母，緣何只身偷跑出來？”那少年的聲音似是又冷肅了些。

    “我不是偷跑出來的！城里人都說，要是能從頭到尾陪著那佛像走一遭建康，家人這一年就能順?biāo)彀部?！”說到這里，他亮亮的眸子暗了下去，“可是...”

    “怪力神鬼，荒謬至極！”那少年當(dāng)即打斷道，“若是今日被那賊人擄去，莫說今年，便是余生，你阿父阿母如何得來順?biāo)彀部担?！?/br>
    令宣垂下頭去，“唉...我知道錯(cuò)啦！今日幸而得遇郎君，不然令宣一條小命不保?！?/br>
    那少年“哼”了一聲，再要邁步，卻聽身旁那小童問道，“那郎君呢？你的阿父阿母，還都好嗎？”

    那少年停頓一下，眼中的光芒一閃而逝，少傾，忽道，“你不是問我來建初寺做什么...”

    他反手用力，捏了捏那缞麻衣的袖口，“我來此，是為祭奠先君?！?/br>
    ... ...

    建初寺外圍，早有重兵把守。

    他們的腳程很快，一路竟把佛像巡游隊(duì)伍遠(yuǎn)遠(yuǎn)甩在了身后。那令宣果真出身不凡，他一個(gè)小童對(duì)著那守門的衛(wèi)兵出示了個(gè)什么物件，那衛(wèi)兵即刻畢恭畢敬，兩人輕輕松松地就進(jìn)了那嚴(yán)防死守的寺門。

    不愧是江左第一大寺，又逢佛教第一大節(jié)，建初寺內(nèi)香火之鼎盛，令人咋舌。

    一入其中，便有陣陣香煙彌漫、繚繞，直直撲面而來。

    那少年厭惡地捂了捂口鼻，卻聽令宣脆聲一笑，“郎君不慣聞香燭之氣否？”

    那少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再不理他，而是留心觀察起寺內(nèi)的情況來。

    佛像未至，浴佛典禮尚未開始，然各世家大族已在開闊的前殿兩側(cè)搭好了各色帳幔。

    令宣忽而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指著前方一個(gè)寬敞的青色帷幔，喜道，“郎君，那便是我家的帳子！”

    他喜滋滋道，“浴佛禮還未開始，不如你和我一道，先過去見見我的阿父阿母？郎君人品風(fēng)采，我阿父一定十分喜歡你；郎君助我良多，我阿母一定會(huì)重金酬謝你的?！?/br>
    那少年聞言，臉色一變，忽地將衣袖從他手中褪出，冷聲諷道，“助你是我本心，非為賞識(shí)財(cái)帛?！?/br>
    “郎君，你誤會(huì)了，我不是那個(gè)意思...”令宣見他不高興了，忙搖頭解釋道。

    那少年卻絲毫不想與他和解，“既已尋到你家?guī)め?，自去即可?！?/br>
    言罷，他轉(zhuǎn)身即走，一抹白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轉(zhuǎn)角的人群中。

    ... ...

    這人的性子，好像建康外的石頭城，又倔又硬！

    令宣朝他的背影吐了吐舌頭，轉(zhuǎn)身便往自家的帳幔而去。

    帳幔雖已支起，內(nèi)中坐人卻是稀稀拉拉。那守帳的兩名仆役甫一見他，便是又驚又喜，“縣主，你可平安回來了！”

    原來這做男裝小童打扮的，不僅是位小娘子，更是位王室的縣主！

    另一名仆役詫異地向她身后望去，道，“縣主怎么是孤身一人，云娘她們呢？”

    令宣甜甜一笑，避開了追問，這回她沒有刻意壓低聲線，“阿父阿母呢？”

    “郎君和郡主都還在后院的客房歇息，等一會(huì)兒典禮時(shí)分才能過來...哎，縣主，你又要去哪兒？！”

    令宣揮了揮手，聲隨人走，遠(yuǎn)遠(yuǎn)傳來，“我去后院尋他們！”

    ... ...

    這個(gè)建初寺，她簡(jiǎn)直再熟悉不過了。

    阿父出身不凡，兼之聲名在外，生平最喜結(jié)交朋友，這建初寺里的竺和尚便是他的一位老友。一年到頭，他們兩人總是要論幾回禪，談幾回玄，弈幾回棋的。而她是阿父唯一的孩子，自然也常隨阿父，一道來這寺中。

    竺和尚知道阿父體弱喜靜，便給他們專門安排了一處挨近竹林的幽靜客院，因此每次來，他們家都會(huì)安置在那同一處。

    剛繞到后院，令宣放眼一瞧，便見了一個(gè)熟悉的身影。

    兩人才剛分開，她便在后院又見到他了。

    建初寺很大，不熟悉的人頭一回來，往往會(huì)走錯(cuò)路。那少年想要祭祀亡父，那么要去的地方，勢(shì)必就是前院偏殿的佛牌祭拜之所；而后院因著安靜，多是世家大族、達(dá)官貴人休息的地方。

    令宣剛想喊那少年，為他指路，再一想起方才臨別時(shí)他硬邦邦的態(tài)度，她便不滿地嘟起了唇。她這邊還在猶豫，卻見那少年向著一名比丘打聽了什么，隨后，他竟一徑往西側(cè)的一趟廂房而去。

    那少年步伐堅(jiān)定，十分果決，令宣心中不由生疑。

    她與那少年雖只萍水相逢，但她只道他脾氣不好，心腸不壞，卻不想此人竟是別有所圖——想來，他之前所謂的祭父之言，都不過是為了掩蓋目的，欺騙自己的謊言。

    思及此，她有些難過地垂下了眼睛，而后，她捏了捏小拳頭，又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那少年的背后，悄悄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dòng)。

    ... ...

    那少年一路走到一間最偏的廂房前，他先是在外頭默默站定，聽了聽里面的聲響。

    隨即飛起一腳，踹開了房門。

    這一下，他足使了十成的力氣，那兩扇房門先是重重地彈開，接著又“砰”地在他身后合上。

    只在那一剎那，跟在后面的令宣就看到了房梁上懸掛得白幡，以及正中央高案上擺著的香爐和靈位。

    難道，他竟真的是來祭父的？！令宣心生困惑，忙匆匆趕到了那房門外。

    門，并未完全合上，那進(jìn)去的人也沒有想過要費(fèi)心關(guān)門。

    令宣忙趴著門縫向里看去，只見屋中陰暗沉郁，四面窗紗皆落，只高臺(tái)上點(diǎn)了許多蜜蠟，用以照明。

    在那少年對(duì)面，有三人從地上站起。

    那三人年紀(jì)亦輕，生得相像，又俱穿缞麻，一看便是兄弟三人在為家中長(zhǎng)輩祭奠。但連那三人中最小的那個(gè)，看來都比那少年的年紀(jì)要大上一些。

    為首那人半是疑惑，半是心驚，又被這飛來一腳激得惱怒，“汝何人...竟如此無禮？！”

    那少年朗聲一笑，“你們，便是江麟的三個(gè)兒子？”

    直呼名諱，是為不敬。為首那人頓時(shí)怒氣勃發(fā)，“先公之名，豈是你能叫得？！...無知小輩！”

    那少年冷聲一笑。

    他的位置背對(duì)令宣，她只看到他欺身上前，嘴上道，“故人之子，特來拜會(huì)！”緊接著，傳來了一聲刀刃入rou的悶響。

    那少年右手間似有寒芒，他利落地一刺一拔。等兩人錯(cuò)身而過時(shí)，為首那人一下便跪倒在地，胸前正中央開出了一朵越來越大的血花。

    那少年根本不是來祭拜的，而是來殺人的？！

    令宣驚得“啊”了一聲，她趕忙雙手捂唇，幸好屋中那其余兩人也同時(shí)發(fā)出了吃驚的叫喊，“阿...阿兄——”

    “你，你到底是誰(shuí)？！”

    那少年踢了倒在地上的江家大郎一腳，再笑了一聲，上前陰婺道，“江家人真是好記性...你們都忘了嗎？”

    他一面說著，一面出手如電，揪住了江家二郎的衣領(lǐng)，一字一句道，“先君...宣城內(nèi)史桓彥！”

    桓彥二字一出，好像晴空中下了一道霹靂，屋中兩人頓時(shí)抖如篩糠，“你...你是桓彥的兒子？！你竟然沒死？！”

    “讓你們失望了！”那少年語(yǔ)氣陰森森的，“五年前蘇峻之亂，爾父江麟與我父同在宣城共事，卻勾結(jié)叛軍，背棄我父與宣城百姓?！?/br>
    他咬牙切齒，每一個(gè)字幾乎都是從牙縫中擠出，“宣城的最后一戰(zhàn)，何其慘烈？！先君戰(zhàn)至最后一卒，寧死不降。蘇峻大怒之下，城破后竟將先君活剮...”

    “爾父害了先君性命，平亂后竟仍能趨炎附勢(shì)，茍全人世...真是好本事！”說到此處，那少年頓了頓，譏誚道，“我后來還聽說，那江麟皈依了佛教！”

    令宣心中一顫，卻聽桓崇笑聲漸低，笑得愈恨，“呵呵！這世道何其不公？何其可笑！”

    那江家二郎不住掙扎，“不...不是這樣的...父親他...他亦很是懊悔...你，你別殺我?。　?/br>
    桓崇冷冷一哼，卻道，“遲了！”

    “父?jìng)觾?，天?jīng)地義！他江麟不是崇佛嗎？！我桓崇便在這建初寺中、佛誕之時(shí)，殺了江麟三子，以慰先君英靈！”

    話音剛落，他右手一翻，手中短匕毫不留情，直接捅進(jìn)了江家二郎的脖頸。

    手起匕落，噴涌而出的鮮血瞬間濺滿了一扇墻壁，連梁上懸掛得白幡也染上了一道道盛開得紅花。

    那江家三郎年紀(jì)最小，等一連兩位兄長(zhǎng)殞命當(dāng)場(chǎng)，他這才如夢(mèng)初醒，連滾帶爬地跑到門邊，拼命喊道，“殺...殺人啦！”

    可他受了這樣大的驚嚇，腿軟、腳軟、聲更軟，連房門都未完全推開，便被身后上來的桓崇一腳踩在身下?；赋绲难劾湫母?，他右手一刺，像殺雞一樣，將那利刃深深地埋進(jìn)了江家三郎的咽喉。

    匕首抽出，血濺三尺。那江家三郎抽搐了兩下，喉管里發(fā)出了“咯咯”兩聲，便和他的兩位兄長(zhǎng)一般，倒在地上，一動(dòng)不動(dòng)了。

    地上的江家三郎，死得時(shí)候眼睛還是瞠目大睜的。

    令宣對(duì)上他死魚一般的渾濁雙目，手腳冰冷，僵立當(dāng)場(chǎng)。

    屋中那混著濃重血腥氣的檀香味，直往她的鼻子里鉆，讓她惡心欲嘔。

    就在這時(shí)，那房門卻自內(nèi)而外，漸漸開啟了。

    令宣渾身微微戰(zhàn)栗，雙眼卻是不由自主地慢慢向上望去，先是一襲被鮮血染得淋漓的缞麻衣，再是仍握著匕首的右手，因?yàn)槲盏煤芫o，那人手背上的青筋甚至還在不停地跳躍。

    最后，是那人俯視下來的一張臉，一雙眼。

    面白如玉，秀美如畫，右頰上那被濺到得一泓血跡，不僅無損于他的容貌，反而平添了幾分詭譎的妖異。

    他依舊是面無表情的，但眸子里卻迸射出一腔的狂熱，嗜血，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