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三丈遠(yuǎn)，她也沒有看清摘花的人是誰，但是眼力強(qiáng)于她的閔安，卻能瞧見李培南的動靜。

    李培南摘了花，別進(jìn)后腰玉帶里，低頭向石場里看了一眼，爾后他借助兩手攀升的力道，三兩下躥上山頂，快如閃電來去，絲毫不作停留。

    閔安回頭又鑿開一塊石頭，暗想，今天遇見的不是個好場景，我的顏面還留得住么？罷了，反正要到婚禮批函后，我也不指望他什么……

    李培南隨護(hù)馬車回到世子府，一連五天，好生款待蕭知情，醫(yī)治好了她的傷病。他對蕭知情可謂寵信優(yōu)渥，除了未做到鞍前馬后的cao勞，他早晚各去探視一次，詢問起居衣食可否適意，將她推崇到了無與倫比的地位上去。

    就是早些天在世子府里進(jìn)出的兔兒爺閔安，都未得到公子如此的青睞。

    底下的人突然也醒悟了過來，原來蕭大人才是公子的心頭好，個個打起精神來伺候著她。蕭知情本人也有些疑慮，不知為何一病起來，世子突然對她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

    整座世子府里，就管家、衣久島如往常一樣行事，不對蕭知情另眼相待。蕭知情抓住衣久島過來找蓮葉下棋的機(jī)會，向衣久島打聽了李培南的意思。

    衣久島丟下棋子撇嘴道：“世子還能有啥意思？他和閔安談不妥，鬧得整個府里人仰馬翻，王爺這樣的人物，都被他關(guān)進(jìn)石屋里受過，所以說，得了世子一兩分另眼就不錯了，還管他想什么呢？”

    李培南平時(shí)放任衣久島較多，在她跟前并不回避方方面面的事情，她說出來的話，自然就能占分量。蕭知情聽得衣久島這樣說，放下心來，心安理得的住在世子府里享受貴客待遇。

    李培南唯獨(dú)要蕭知情做的事就是苦練功夫，一舉贏得逐鹿大會。他在園子里開辟了一塊練武地，左臨流水花林，右靠扶柳樹蔭，整飭得仿似人間仙境。蕭知情聞花香染鬢發(fā)，心情見好，功夫越發(fā)增長。

    隔在世子府外的閔安卻沒有這副好光景了，他臉皮薄，不知怎樣求見李培南，索性就在遠(yuǎn)街上打量世子府大門的動靜。盤桓了半日，又覺無趣，他就低著頭快步走向了申明亭。

    申明亭里總有一些狀子，狀告各處強(qiáng)盛人家欺負(fù)鄉(xiāng)鄰的行為。他在狀紙里挑來挑去，都沒找到一則與世子府有關(guān)的申訴，索性把心一橫，自己寫了一紙狀詞，狀告世子府妄拿平民發(fā)落，不配為尊的行事。

    申明亭主持民議的老者說：“小相公空口無憑，需拿出證據(jù)來，民告官，不是小事。”

    閔安指著自己的耳朵：“我被世子府的人打殘了左耳，長老可傳郎中驗(yàn)傷?！?/br>
    老者按照規(guī)矩上報(bào)給府衙，書吏們猜不透閔安前前后后與世子間的玄機(jī)，又不敢隨便發(fā)落，互相推拒一番后，將狀紙塞回了閔安手里。

    閔安咬咬牙，親自帶著狀紙走到了世子府大門前，向門房通傳了意思。里面半天沒有回聲，過了許久，管家拎著長袍下擺匆匆走出來說：“閔公子回去吧，我們公子不見客。”

    閔安抿緊唇，臉上一陣燒灼，染得紅云遍布。他猶豫了一下，才朗聲回道：“無需世子見我，受理我的狀詞即可?！?/br>
    管家擦擦汗：“即便是告狀，也沒有這種規(guī)矩啊，你把狀詞送衙門去?！?/br>
    閔安看著辛苦一遭又被推回到原處，知道事不可行?？墒侨缃?，他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管家勸不動他，跺跺腳，又跑回了府里。值守的侍衛(wèi)等了一刻，最后在門房的通傳命令下，將大門重重掩上。

    大門閉合聲隔斷了閔安的希望。他無知無覺地站在夜里，站在風(fēng)里，又承著一肩清霧看拂曉來臨。心底沒有感覺時(shí)，他就摸摸手臂，總能觸到一絲僵硬。世子府紅漆銅釘大門再也不曾開啟過，巍峨門宇前，兩座石獅子踏足祥云之上，低頭看他，似乎在笑話他的薄弱。

    閔安沒有想過放棄，即使是遭到巡兵驅(qū)逐最為難最尷尬的時(shí)候，他都咬牙堅(jiān)持了下來，只想著一件事：要從李培南手里拿到婚書批函，就得吃苦。

    ☆、第91章 進(jìn)府

    衣久島久在世子府來去,知道的內(nèi)情要多一些，連蕭知情都相信她的話，可是閔安多次被她作弄，不見得就明白她的作用。

    閔安在大門外獨(dú)自站了一天一夜,顏面蕩然無存,腹中饑渴得厲害。他搖搖晃晃站在新升的秋陽下,擦去汗，實(shí)在是熬不住腿酸，禁不住走到石階前坐下。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陣暖香撲背而來,閔安回頭一瞧,三五名婢女走出門來,她們支起一柄涼傘蓋,擺上桌椅瓜果，隨后退到屋宇廊道上忙碌，伺候著桃色衣裝的衣久島坐進(jìn)椅中。

    衣久島拈開裙裾架起右腿，一抖一抖的，顛著她的繡花鞋?！氨竟鹘o你出個主意，休說本公主不夠意思，成不成事在于你，和本公主無關(guān)?！?/br>
    閔安將頭擱在柱子上撐著，看著桌上的奶酥茶，不作聲。

    衣久島笑道：“怎么，不信本公主的話啊？”

    閔安有氣無力地應(yīng)道：“好好地說話，讓我聽得懂?！?/br>
    衣久島咕唧一笑，果然恢復(fù)了本色?！拔铱茨沭I也餓得差不多了，干脆一頭栽倒，賴在世子府門前不起來，我看世子講不講情面，出來扶你一把?！?/br>
    閔安餓得眼花，也要挽留為數(shù)不多的面子，裝死不應(yīng)衣久島的話。衣久島嘰嘰咕咕說了一氣，勸不動閔安，也得不到閔安的一點(diǎn)正眼，又出了個主意：“你是來求世子的吧？身子放低些，哄得他高興，保準(zhǔn)什么事都能答應(yīng)?！?/br>
    閔安竟然靠著柱子睡著了，衣久島等了一會兒都不見回答，轉(zhuǎn)眼看過來才明白，脫下鞋將他砸醒。“喂！我是來幫你的哪！你好歹說句話吧！”

    無論衣久島怎么呼叫，即使醒過來的閔安也不答話。他又累又心酸，很想在地上找個洞口鉆進(jìn)去，就此不過問世事。在風(fēng)露里站一夜后，他曾細(xì)細(xì)想過，為何會落得現(xiàn)今這種局面，推究本因，應(yīng)該是與李培南有關(guān)。

    李培南先前待他很冷淡，不知從何時(shí)起，逐漸坐實(shí)了喜歡豢養(yǎng)兔兒爺?shù)膫髀劊瑢λ麌u寒問暖起來。他惶恐地夾在楚南王與李培南之間，天天提心吊膽過日子，好不容易能掙脫出來，推去幕僚、隨侍等一眾事務(wù)，李培南偏生不放他走，將他的戶籍扣在手中，壓制了他在府衙投遞的辭工信函，依然把握住了他的命脈。

    因此，他只是在外轉(zhuǎn)了一圈，又不得不回到李培南跟前。

    這次若再不成事，他就放棄一切出身，私逃出昌平府，哪怕做個浮浪戶，入不了籍冊落地生根。

    閔安打定主意，依靠在柱上盤算著心事。他閉著眼睛不動，衣久島就咋咋呼呼嚷了起來：“快傳話，快傳話，小相公暈倒了！”

    傳話進(jìn)去，遞話出來，前后經(jīng)歷一刻鐘。李培南始終不露面，衣久島也討了個沒趣，索性將閔安拖進(jìn)了世子府里。閔安餓得奄奄一息，起先掙扎兩下，后來也半推半就隨衣久島去了。因?yàn)橐戮脥u湊到他耳邊說：“世子忙著陪蕭大人，我這邊他顧不上，進(jìn)來了，我再給你想辦法成事?！?/br>
    衣久島將閔安丟到廂房里，閔安爬起來吃了一頓湯餅，睡了半天，精神氣色有所好轉(zhuǎn)。他向衣久島表明心事，希望通過贏取逐鹿大會來得到李培南的一個應(yīng)允。衣久島并不問他想得到什么樣的應(yīng)許獎勵，只是笑著說：“原來是逐鹿賽，我還以為是什么難辦的事兒，這樣吧，我將名額讓給你，你去參加馬術(shù)那一項(xiàng)比拼?！?/br>
    衣久島的言下之意是指，世子府已定參賽人選，以蕭知情為主，新近接納了左輕權(quán)、衣久島還有一眾侍衛(wèi)的隊(duì)伍，輔助蕭知情奪得頭籌。衣久島若是退出，自然可以換人頂上。

    閔安蟄居在衣久島的院落里，安心訓(xùn)練一下午，傍晚時(shí)，看到一道銀鎧甲衣的身影從垂拱門走過。那名青年生得氣宇軒昂，步子走得沉穩(wěn)，閔安瞥見他的背影，猛然記起他就是在清泉縣衙里打過一次照面的左輕權(quán)。

    “左將軍怎會去了竹齋？”閔安不解地問衣久島。

    衣久島伸出頭瞧了瞧左輕權(quán)的去向，輕嗤道：“不知道怎么一個兩個鬼迷心竅，都迷上了蕭大人，凈是跑到跟前去問安?！?/br>
    閔安始終記得左輕權(quán)的大將之風(fēng)，以及待人接物時(shí)的談吐應(yīng)對，不覺他是一個貪戀女色的人，因此還為他辯解?！白髮④娂仁亲鲚o力，助蕭大人奪魁，去找她商量對策也是應(yīng)該的?！?/br>
    衣久島撇撇嘴：“小哥喜歡蕭大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難道你看不出來么？”

    閔安搖頭，又問小哥是誰。衣久島答道：“左輕權(quán)家里還有個meimei，我們隨她meimei的叫法，叫左輕權(quán)為小哥。他為人和氣，體恤年紀(jì)比他小的姑娘，很得姑娘們的喜愛。還有啊，他在世子處罰蕭大人時(shí)，多次為蕭大人擋過刀?！?/br>
    閔安細(xì)想了一下，記起左輕權(quán)在清泉縣衙花廳里，確實(shí)為蕭知情所處的局勢著急過一回。那時(shí)李培南脫刀刺向堂上，左輕權(quán)以為刀尖刮到的目標(biāo)是蕭知情，嚇得臉色都變了。由此可見，左輕權(quán)掛念蕭知情倒是真的。

    掌燈后，左輕權(quán)走了回來，路過衣久島所居的院落，還曾特意走進(jìn)來請安。他看到閔安站在一旁，微微一笑，也施過一次禮。閔安還禮，左輕權(quán)說道：“能否請小相公借一步說話？”

    既是借一步，那就表明不可讓旁人聽去內(nèi)情。閔安聽從了左輕權(quán)的意思，送他出大門，仔細(xì)聆聽他的話。左輕權(quán)說：“小相公留在郡主院子里，世子猜得到小相公的心意。在下并不反對小相公代替郡主出賽，不過事先得提醒一句，劍術(shù)切磋向來是最重要的一場，只能歸屬于蕭大人的功勞，小相公不可強(qiáng)出頭?！?/br>
    閔安立刻躬身應(yīng)是，將不可涉足劍術(shù)比試的規(guī)矩牢記心里。他聽到左輕權(quán)說是提醒，實(shí)則是已接受了自己的加入，心底松了一口氣。既然左輕權(quán)不反對，那也可表明李培南默許了他頂替出賽的一事。

    閔安泡了澡后陪衣久島下棋，又被衣久島作弄了一次。他對她講明左耳已聾，她還要將他壓在石桌上，灌了他一耳的藥水。看著藥水從他鼻底流出，她樂得拍手笑。

    閔安心想在人家屋檐下，不如低次頭吧，也不還手整治回去。蕭寶兒摸進(jìn)來，將鎖得嚴(yán)實(shí)的竹箱子打開，玉米竟然在里面酣睡。閔安看了大喜過望，要伸手過去抱起玉米，衣久島已先一步撈走了它，跑到一邊玩去了。

    閔安前幾天做苦力，無法回到牧野郡，就托付蕭寶兒跑一趟送消息。蕭寶兒因五梅的狀子，覺得愧對閔安，因此來去一趟之際，還帶來了閔安的心頭rou來寬慰他。

    閔安將蕭寶兒拉到一旁，詢問牧野郡的情況。蕭寶兒答道：“你說的那個玄序大概去了清泉縣衙吧，還沒送口信回來，老爹和翠花在等著。他們叫你安心參賽，別記掛著家里?！?/br>
    蕭寶兒說了這些后，高高興興地追著衣久島玩樂，一點(diǎn)也不顯露憂色。她的性子本來就是純善，去牧野郡一趟只是受閔安所托，閔安要她不聲張她就不聲張，要她守口如瓶就守口如瓶，除了透露給五梅，她還真是沒對任何一人提起過，至于玄序是誰，口信是什么，閔安為什么要參賽，她一概不關(guān)心，也不過問。

    閔安托付蕭寶兒傳信，自然是信得過她的品性。為此，他為了感謝蕭寶兒的辛勞，聽從她的要求，請衣久島出面陪她游園。

    園林堪稱世子府一絕，白墻黑瓦，花林密立，山頂鋪著爐甘石，逢雨天，就能煉制出一個人間仙境。蕭寶兒曾得到一頭由閔安轉(zhuǎn)送的小猞猁，每次賞玩之時(shí)，就忍不住拿它和世子府的珍禽作比，她聽說園子里的動物比猞猁更好看后，怎么也按捺不住要去探究一番的心思。

    衣久島平日馴獸，掌管了園子里的鑰匙。她帶著蕭寶兒走進(jìn)去，轉(zhuǎn)了許久都不見歸還。閔安有些心急，挑著燈籠尋了過去。路上有兩名婢女走過，也不識得閔安的面相，還以為他是寄居的客人。

    閔安向她們打聽，可曾見到郡公主一行人。婢女們提提手中的竹籃兔子，回道：“郡主在里面呢，聽說我們過來捕兔子給蕭大人做藥引，很利索地抓了一只出來，沒有半點(diǎn)兒推辭。等下小相公見了郡主，再幫我們道謝一次。”

    閔安應(yīng)承下來，提燈走向園林，在一叢峻挺的竹子旁，突然遇見了李培南。整座世子府都是他的居所，他出現(xiàn)在任何一個地方也是應(yīng)該的，難就難在他手里拎著一只竹筐，里面蜷著毛發(fā)紛飛的玉米。

    短短半個時(shí)辰不見，玉米竟然受了傷，所戴的瓜皮小帽不知落到了哪里，耳朵上還有個缺兒，滲出一些血水。

    閔安放下燈籠快步走過去，眼睛落在玉米頭傷上，半天也不挪開一下。李培南沉臉將竹筐遞過來，說道：“看好它，將軍再有閃失，拿你問罪?！?/br>
    閔安道聲歉，從袖中扯出巾帕替玉米裹住頭，李培南彎腰從玉米手里拈起白鶻將軍的一根羽毛，別在它的小褂上，轉(zhuǎn)身離開了園林。

    玉米戴著一場惡斗之后的戰(zhàn)利品，站在竹筐里吱吱叫了起來。閔安抬手半天，在它身上沒找到下手的地方，最后拍在筐口上，惡狠狠說道：“府宅那么大，你還能找到將軍的屋舍？真是潑猴勁兒！下次再摸過去，我也要受罰，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