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韶頓時血色盡褪，面色慘白的看著面前的景象，寸步難移。

    八年前的一切，歷歷在目的重現(xiàn)在他眼前，當(dāng)年無數(shù)次的午夜夢回，好不容易在時間流轉(zhuǎn)中埋入心底的記憶……再一次被痛不欲生、鮮血淋漓的挖了出來，如此冷酷又真實的擺在他眼前。

    耳邊傳來低嗚高訴的哭泣聲，像是數(shù)不清的尖銳銀針，根根刺進他的心臟肺腑，直扎得他胸口生疼。

    盞盞晃動的祭靈燈，道道凄涼高懸的白綾，夢魘般糾雜著愈漸凄厲高亢的悲哭，縈繞在他眼前，逼得太陽xue泛起刺痛。

    就在他耳畔嗡鳴之際，幾個宮人壓低的議論聲忽然傳來：

    “蕓妃病了這么多年，到底還是死了。虞陽都城的第一美人啊，可惜了……嫁入王宮這么多年，自從誕下子嗣后，君上就再沒來看過她一眼。就算獨占于后宮又如何？還不是和活在冷宮中一樣……”

    “聽說蕓妃死前本還有辦法挽救，只因虞陽近來戰(zhàn)事頻發(fā)，朝中各務(wù)緊張，君上不肯為蕓妃分出人手去尋藥。況且君上的性情誰人不知，那藥找得到找不到都未必，決計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分散朝中精力。”

    “蕓妃何其溫婉賢良的女子，當(dāng)初若是沒嫁給君上，就算最終病死，此生也比在王宮里過得安穩(wěn)如意吧……”

    那些宮人后面又說了什么，閔韶卻再也聽不清了。

    他耳畔被巨大的嗡鳴聲掩蓋，腦中陣陣發(fā)疼，胸口刺熱灼燒的痛楚涌上來，雙眸被染成猩紅，流火般的墨色道印泛起妖冶的紅。

    他強忍著劇痛，極緩極緩地朝著前方跪下來，痛得低首蜷縮在地上，眼前陣陣的昏聵發(fā)黑，青筋暴起的額頭觸著冰冷的地面。

    又像是隔著似夢非夢的一世，終于，將靈前遲來的叩首落下了。

    他骨節(jié)青白的手緊緊攥著，手臂不住的發(fā)抖，脖頸漸漸泛紅起了青筋，四肢百骸如同被熔海驟浪卷過，千斤重的guntang巖石壓在他胸口，連每一次呼吸，都是竭力顫抖的。

    無情道的反噬，終是再度兇猛而徹底的發(fā)作了。

    閔韶眼前天昏地暗，意識和神識被燒筋灼骨的痛徹底吞沒。

    這一次的發(fā)作竟比近年的哪一次都要洶涌猛烈。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般痛過了。

    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閔韶都以為自己會在這樣的痛苦中死過去，可卻每一次都捱了過來，就好像上天一定要讓他承受這樣的作弄折磨，讓他在自己的選擇中痛不欲生，不死不休。

    亦或者他本就命該如此。生來就是父親延續(xù)千百年君王大業(yè)的工具，無論他怎樣茍且的活著，都要完成那個人生前的囑托。統(tǒng)大權(quán)，成帝業(yè)。

    閔韶疼得快要失去知覺，又在混沌和昏厥之間左右徘徊，煎熬的忍受了不知多久，身上的痛楚才終于稍稍減退了一些。

    待他渾渾噩噩的睜開眼時，渾身的衣裳都已經(jīng)濕透了，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般，額前發(fā)上的汗水滴進眼睛里，緩和了許久，才漸漸將意識拉扯回來。

    他身上仍是痛的，道印的反噬還未徹底消退，但已經(jīng)比方才好忍許多。

    他面色蒼白的抬起眸，發(fā)現(xiàn)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是日近黃昏了。

    云靄薄紅，殘陽如血。

    閔韶眉間緊皺的閉了閉眸，想等這陣痛楚徹底過去，卻聽到耳邊傳來咯吱一聲房門推開的聲音，緊接著有人倒吸了口涼氣，幾聲腳步急促，快步朝他走了過來。

    “寒兒！”一雙有力的手掌趕忙將他從地上扶坐了起來，抓住他的手腕探了探脈搏。

    熟悉的稱呼和聲音，讓閔韶狠狠恍惚了一瞬，他抬起那雙深邃中近乎破碎的眼眸看過去，正對上一雙痛惜關(guān)切的眼。

    頓時怔然。

    “師尊……”

    他下意識的看向周圍，終于呼吸一滯的意識到這是哪里——

    天隱山山頂?shù)哪情g房屋。

    他曾經(jīng)獨自一人，居住了四年的地方。

    一股糾雜難明的情緒瞬間涌上心口，眸中不禁發(fā)顫。

    當(dāng)年，他親口向師尊祈求教授他無情道，從修道的第一日起，便將自己關(guān)進了這間狹窄的屋子里。

    他那時一心想要修煉，一心想要求強，在嘗到喪親之痛的滋味后，便懷著一腔自以為是的少年意氣，想用自己的這雙手去保護這世間僅剩的與他血濃于水的弟弟，不僅如此，他甚至還想做一個不拋道義，將蒼生與權(quán)勢并重的君王，想有朝一日，能親手護住他所有想護住的人。

    那年他尚且十六歲。正是長出逆鱗的年紀(jì)，又被“驚世奇才”的吹擂捧奉澆灌成了一頭自負的倔獸，于是當(dāng)真是不知死活的，竟癡心妄想去碰了多少高宗仙士都不敢輕易嘗試的毒刺，心底里甚至妄圖與他千古獨一人的師尊相媲。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那時簡直是瘋了。

    那時師尊再三提醒過他，修無情道者，不可忌殺，不可生畏，不可怨憎，不可執(zhí)念，不可動情。

    如若不然必遭苦楚。

    可年少的他實在高估了自己的心性。

    甚至是從道印結(jié)成的那日起，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心里原來藏了那么多自己都說不清的東西，才知道原來他的七情六欲可以生的如此簡單。

    他會忌，會怨，會憎，會畏。

    亦會……動情。

    他本以為自己和別人不同，可到頭來，也不過是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