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了董姨娘后，謝知方的日子堪稱春風(fēng)得意。

    林煊與齊清程俱拜在周老先生門下，做了他的同門師兄弟。

    林煊自不消說，二人是自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成日里撩貓逗狗，臭味相投，說不出的投契。

    這齊清程乃齊國侯府的嫡長子，年歲比謝知方長上數(shù)歲，已近弱冠之齡，人生得面如冠玉，氣質(zhì)清潤儒和，說話行事俱有大家風(fēng)范，謝知方越看越滿意，覺得他做自己未來的姐夫，已是完全夠格。

    因此，每日下午的課業(yè)上，他收起頑劣習(xí)氣，表現(xiàn)出十二分的認(rèn)真，常與齊清程探討些前朝舊史，借古鑒今，針砭時(shí)事，出口每有驚人之語，齊家公子頗為贊許，不多時(shí)便與他以兄弟相稱。

    不止如此，他還在謝知真跟前明里暗里訴了幾回苦，說自己每到下午申時(shí)便會饑腸轆轆，jiejie果然將此事放在心上，特意著丫鬟趁著課間休息的空隙，往屋子里送些時(shí)新果品和親手烹制的糕點(diǎn)。

    齊清程吃了贊不絕口，直問謝知方府上的廚娘是從哪里請來，想要借走兩天，在嗜吃甜食的祖母面前盡盡孝道。

    謝知方笑而不語，他問的次數(shù)多了，方才吊胃口似的婉拒：“齊兄，我府上別的人都可以借你，唯有這位借不得?！?/br>
    齊清程面露不解，林煊卻看不得他那副嘚瑟樣子，沒好氣道：“你不必問他，這點(diǎn)心必是他jiejie所制?！?/br>
    齊清程恍然，面色略有些赧然，修長白皙的手卻又拈了一枚荷花酥。

    “確是我jiejie疼我。”謝知方嘻嘻一笑，刻意地?fù)崃藫嵋滦渖系男拗癜导y，“阿煊，實(shí)話與你說，這衣裳也是我jiejie一針一線為我縫制的，足足熬了好幾個(gè)晚上呢！好看吧？漂亮吧？是不是嫉妒壞了？”

    林煊大大翻了個(gè)白眼，嗤笑道：“成了成了，都知道你jiejie心靈手巧，無所不精了行了吧？我早聽你夸了她上萬遍，耳朵都要起繭子了，你行行好，饒了我這一回吧！”

    二人斗嘴斗得不亦樂乎，齊清程只是溫和地笑了笑，卻將謝知方的話暗暗記在心里。

    近兩年來，母親一直在為他挑選足以成為齊家未來主母的人選，謝大小姐也在候選之列。

    母親私底下再叁叮囑過他，在謝家求學(xué)期間，務(wù)必多加留意觀察謝知方的品行和謝家的家風(fēng)，卻不可與謝大小姐私相授受，若對方主動迎湊上來，這婚事卻是萬萬不能成的了。

    然而，直到這一年隆冬時(shí)節(jié)，他的耳朵也被謝知方絮叨得生了繭子，卻始終無緣得見佳人一面。

    齊清程將提防的心思收了起來，眼見臨近年關(guān)將要休課，思忖再叁，主動對謝知方道：“謝家弟弟，我有個(gè)不情之請，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說？”

    謝知方隱約猜到幾分，笑道：“齊兄請說，只要是小弟力所能及之事，絕不推辭！”

    “我家祖母年事已高，近幾日胃口也不大好，只想吃些酸甜可口之物?！饼R清程從小廝手里拿過一個(gè)黑檀木雕大朵玉蘭花的盒子，“前日里謝小姐差人送來的茯苓金桔餅，或能合老人家的脾胃，這是一點(diǎn)子謝禮，不知道能不能勞動謝小姐為我祖母再做一回？”

    說的是一點(diǎn)謝禮，可齊家炙手可熱，風(fēng)頭無兩，出手自然是大手筆。只見盒子里臥著一對雪兔皮做的手套，那皮毛通體雪白，竟無一絲雜色，另有兩支鮮艷欲滴的青玉簪。

    見魚兒上了鉤，謝知方只顧推辭：“既是齊兄所請，我涎著臉去求jiejie一回便是，jiejie素來良善大方，必能許的。至于這禮物，還請收回去罷，她必不肯收，說不得還要責(zé)怪我不懂事?！?/br>
    架不住齊清程又讓了幾讓，謝知方接了盒子，教他在院子里稍待，自己穿了狐裘大氅，親自往流光苑跑了一趟，過不多時(shí)，果然將禮物完璧歸趙，笑道：“我便說jiejie不會收的，齊兄且在這里喝兩盞茶，jiejie說做好點(diǎn)心立時(shí)教丫頭們送回來，你趁熱帶回去給老太太吃。”

    齊清程教小廝收起禮物時(shí)，不著痕跡地往里面掃了一眼，果見幾樣?xùn)|西原絲不動，沒有多一樣兒，更未少一樣兒，對方也沒有借機(jī)相見之意，便明白這謝大小姐果不是眼皮子淺的人物，更不是那等水性楊花、攀龍附鳳的。

    她這也算通過了母親的一項(xiàng)考核。

    齊清程暗松一口氣，倒不知是滿意多一些，還是遺憾多一些。

    謝知方活了兩世，對齊清程和他背后的齊大夫人所思所想，自然明鏡也似，卻并不覺得有甚么。

    jiejie那樣完美無瑕的一個(gè)美人兒，自重自愛，溫婉大方，就算配皇親國戚也是使得的，沒道理入不得區(qū)區(qū)侯府的眼。

    過不多時(shí)，枇杷提著個(gè)食盒進(jìn)來，另送了半斤七年陳的普洱茶，眼觀鼻鼻觀心，恭恭敬敬道：“稟少爺、齊公子，小姐說了，點(diǎn)心吃多了未免發(fā)膩，且老人家不比年輕人，恐怕腸胃上經(jīng)不住，配上這普洱，倒能消食解膩。不是什么好茶，還請公子莫要嫌棄?！?/br>
    觀仆知主，齊清程見這丫頭眉目秀麗，不卑不亢，吐字如珍珠落玉盤，竟然不輸母親身邊服侍的一等丫頭，對謝知真更起了幾分好奇之心。

    他溫言道謝，正打算出門歸家，不巧天降大雪，再度留客。

    謝知方笑道：“這卻是老天不許齊兄走了，不如留下來陪小弟痛飲數(shù)杯？”說著吩咐下人傳喚酒菜，就近在偏廳設(shè)了一桌，又燒地龍取暖。

    齊清程從善如流，二人酒過叁巡，談話越發(fā)投機(jī)，免不得聊到當(dāng)今時(shí)局。

    酒意上涌，齊清程倒去了些老成持重，透出幾分少年意氣，道：“邊疆不平已久，可恨那些茹毛飲血、不堪教化的蠻夷人，竟然屢屢犯我邊境，真欺我泱泱大國無人不成？若不是父母不許，我家中又?jǐn)?shù)代單傳，子嗣不豐，我真想親自上陣殺敵，報(bào)效家國！”

    謝知方教他唬了一跳。

    這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白面書生，上陣殺敵不是找死？若是害他jiejie守寡，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他連忙勸齊清程：“齊兄此言差矣！你才高八斗，心懷天下，待到狀元及第，侍奉于御前之時(shí)，用錦繡文章左右時(shí)局，懲貪官清惡吏，為百姓謀福祉，難道不是另外一種大抱負(fù)？”

    齊清程如同醍醐灌頂，豁然開朗，連叫了叁聲“好”字，道：“虧我虛長你這許多歲，竟不比你看得明白！為兄自罰叁杯?！比露?，更引他做生平知己。

    到得黃昏時(shí)分，雪終于小了些，齊家派下人來催，謝知方便不再多留，親自送齊清程到廊下，又取了件極為厚實(shí)的蓑衣，請他穿上。

    地上的雪早落了厚厚一層，卻見一個(gè)紅衣美人，懷里抱著幾枝新鮮采摘的紅梅，由丫頭撐著青碧色的油紙傘，踏雪而來。

    齊清程抬頭望過去，一時(shí)間看得癡了。

    謝知方醉眼惺忪，看見來人，口中喃喃道：“jiejie……”

    大雪天閉門謝客，謝知真本以為家中沒有外人，一時(shí)起了興致，親往梅林中摘了花枝，過來探望弟弟，冷不防見到一位陌生的公子，心里已經(jīng)大約猜到他的身份。

    她遙遙對著齊清程施了一禮，卻避嫌地沒有繼續(xù)上前，而是將梅花交給紅杏送了過來，翩然離開。

    她卻不知，只是方才驚鴻一瞥間，已經(jīng)攝去了一個(gè)人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