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石道：“我怕你哭……”

    齊予沛靜默良久，把他的手扯下來，眼眸已如平常般溫潤明澈，道：“你還沒告訴我，你當(dāng)日怎么逃的？”

    穆子石嘿嘿一笑，頗有幾分得意：“當(dāng)時天氣很冷啦，我后半夜起床，躲在姚大頭的屋外，在他門口的石階上輕輕倒了一盆涼水，待結(jié)冰后，又倒一盆……看那里凍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又把燈油潑了上去?！?/br>
    齊予沛忍俊不禁：“你可真夠壞的啊，這一跤摔實(shí)了，還不要了那姚大頭半條命？”

    穆子石拍手笑道：“我還怕他看到地上的古怪，不上這當(dāng)呢，待天快亮了，就又在門上放了個瓦罐……到了早上，他起床一推門，瓦罐就摔腦袋上，果然顧不得看腳下，只揉著腦袋罵罵咧咧的，還順手cao了把笤帚要沖過來打我，結(jié)果一個跟頭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聲音都是脆的！”

    齊予沛笑不可遏，順手打了他一記屁股：“后來你就跑了？”

    穆子石搖了搖頭，有些傷心：“姚大頭總說我命不好，刑別人也克自己，這話想必是沒錯的……院里的下人除了姚大頭還有一個姚大娘，平日她總?cè)ジ浇粋€小鎮(zhèn)子里賭錢，十天半月都不見得回來一次，偏巧那日一大早，也不知怎么的，我剛開了后門要跑，一頭就撞到她腿上?！?/br>
    齊予沛摸了摸他的后背：“然后穆勉就過去看你了？”

    穆子石頓了頓，若無其事的說道：“姚大頭跌斷了腿，姚大娘就把我關(guān)起來了……過了不知幾天，又突然把我放出來，說我父親跟一群文友在城郊吟詩，順道過來瞧瞧我，不過他沒有下馬車，只卷起車簾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有個胖胖的壞人，叫穆福，是府里的大管家，過來皮笑rou不笑的跟我說，小少爺，你生而不祥，若不是侯爺一念之仁，你以為還能像如今這樣吃穿不愁呼奴喚婢？你安分些還則罷了，若再有下次……侯爺并不缺兒子?！?/br>
    齊予沛心中一寒，這番話既是鄙夷又是威脅，區(qū)區(qū)一個管家，若沒有穆勉授意，又哪敢輕吐半句？看來穆勉對穆子石，竟是存著殺心的！

    穆子石絞著手指，喃喃道：“唉，要是那次姚大頭不告狀就好啦，父親也許就會過來抱抱我呢……你說是不是？”

    一抬頭見齊予沛眸光淡淡的漠然，仿佛透著些憐憫，卻只一閃而逝，心中登時莫名的惶恐：“怎么了？我說得不對么？”

    齊予沛閉上眼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指榻后的六扇紫檀彩繪八駿圖的屏風(fēng)：“你去后面藏著，不要出聲，我不叫你，你也不許出來?！?/br>
    穆勉被何保兒引進(jìn)殿內(nèi)時，齊予沛仍是靠在軟榻上，頗有弱不勝衣之態(tài)，一宮婢跪著侍奉湯藥，窗下燃著香鼎，香氣細(xì)膩沉靜的裊裊散出。

    穆勉不過是個萌祖蔭無實(shí)權(quán)的三等候，覲見太子按制需行跪禮，當(dāng)下輕掀袍角，雙膝跪地，朗聲道：“臣穆勉叩見太子殿下?！?/br>
    齊予沛也不忙叫起，慢慢坐起身子只細(xì)細(xì)打量穆勉，一旁宮婢忙拿過錦緞靠枕塞在他腰后。

    穆勉四十來歲年紀(jì)，白白凈凈，一副俊雅清癯的好相貌，神色間卻有幾分憂急倉皇，腦門上隱約有汗?jié)n。

    齊予沛晾著他自行喝藥，屋里除了銀匙碰到藥碗的叮叮聲響，一派安靜。

    半晌齊予沛用完藥，悠然笑道：“君侯來了，有事要與孤說？近日天氣寒冷，君侯身子可好？”

    穆勉忙道：“多感殿下垂問，臣擾了殿下休息，甚是不安，但有一事，如鯁在喉，實(shí)在不敢隱瞞?！?/br>
    齊予沛垂眸笑了笑，突然道：“君侯之書，瀟灑流落翰逸神飛，頗有盛唐孫過庭的風(fēng)骨，有父如此，難怪令郎也是個個不俗，果然家學(xué)淵源?！?/br>
    穆勉聽這句贊語頗有玄機(jī)，心中更增忐忑，只得口稱不敢：“殿下過譽(yù)，犬子當(dāng)不起?！?/br>
    齊予沛似剛看到穆勉尚未起身，笑道：“君侯怎么還跪著？何保兒，你怎么伺候的？還不快扶清平侯坐下？”

    何保兒腹誹道，殿下你的心思我是怎么也摸不透，我哪知道你到底要不要這侯爺跪著當(dāng)矮子？

    顛顛兒的搬了個繡墩來恭請穆勉坐下，齊予沛抬了抬手，道：“你們都下去，門外候著吧?！?/br>
    待何保兒輕輕關(guān)上門，齊予沛沉下臉：“說罷，清平侯素有才名，并非蠢物，一個游方道人的‘生則克母，長而克父’，怎能就讓你把親生骨rou拋棄荼毒？”

    穆勉不提防太子這般單刀直入的問話，不由得一怔，問了句傻話：“殿下如何知道當(dāng)年道人之言？”

    齊予沛蹙眉道：“君侯好利口，這是在質(zhì)問孤么！”

    穆勉忙告罪道：“臣不敢！不過臣今日求見殿下，確是為這孽子之事?！?/br>
    聽得孽子一詞，齊予沛無名火起，只覺嗓子里既癢且腥，忍不住一手掩唇咳了起來，他一直分心留意屏風(fēng)后的動靜，此刻果然聽得隱隱有腳步碎響，忙厲聲道：“呆著別動！不聽我話了么？”

    穆勉還以為太子呵斥門外奴婢，忙道：“殿下息怒！殿下保重身子?。　?/br>
    齊予沛咳嗽良久方停，略有些氣喘的半躺著，臉頰緋紅，卻恍若無事道：“君侯請說吧?！?/br>
    穆勉稍加斟酌，道：“殿下，臣當(dāng)年曾買下一名蒲滿烏女奴，名喚丹華翎，此女雖為異族，卻頗通詩書，臣一時糊涂，便納她為妾?！?/br>
    齊予沛淡淡道：“君侯子嗣單薄，多納侍妾并不算糊涂?！?/br>
    穆勉嘴唇翕動，想說什么，卻又有些猶豫不決。

    齊予沛本就對父母不慈存著異樣的憎惡，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越發(fā)膩煩，冷冷道：“君侯此來，難道單為了話說納妾一事？若如此，還是請回罷?！?/br>
    穆勉咬了咬牙，起身跪下，低聲斷然道：“臣請殿下逐穆子石出宮！”

    齊予沛不怒反笑：“穆子石伴讀一職，是父皇母后親自指定，孤倒不知，東宮伴讀也需要清平侯來cao心了？”

    穆勉話一出口便沒了退路，反倒定了神，正色肅容道：“臣一片忠心，還請殿下明鑒。臣當(dāng)日納了丹華翎，卻不知她是蒲滿烏一族中侍奉蒼穹之神的圣女，也不知圣女失身必遭蒼穹之神的詛咒，這才鑄成大錯?！?/br>
    齊予沛冷笑道：“詛咒？他們信奉的蒼穹之神若真有如此神通，蒲滿烏一族也不至于遭到滅族之禍。”

    穆勉臉色蒼白：“殿下，詛咒一說，臣原本也是不信的，若禍?zhǔn)轮唤涤诘とA翎，只降于臣一己之身，甚或降于臣一家，臣都不舍得將子石從小囚禁別院?！?/br>
    “只不過……”穆勉雙手握拳目中蘊(yùn)淚，嘴角不由自主的抽動著：“子石出身之時，丹華翎無端氣絕身亡，死狀匪夷所思，絕非尋常之像……一游方道人入府求見，屏退眾人私語微臣道，此子生而不祥，惡煞交沖，一旦養(yǎng)大，更是后患無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