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若無梧桐樹，揀盡寒枝不肯棲。

    枚乘《七發(fā)》里有半死桐作琴，賀梅子更有語情深如“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梧桐不僅喻君子，還是個用來悼亡的意象。用半死桐作琴，彈懷人之曲。

    至于悼誰……

    小說的最后女主已有了皺紋，她想起那個站在花樹下向她剖白心思的少年，猝然心痛。

    這或許是蘇幕遮的一點(diǎn)私心。韓明河給了他靈感，他對韓明河的角色也格外情深些。所以他將倒數(shù)第二句的詞意留給了繁花中的俊朗君子。

    世上最令人念念不忘的是遺憾。男三便是女主此生的遺憾，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從她人生中打馬而來，她卻沒有握住他的手，而是選擇了獨(dú)行。于是少年郎長大了，變成了英俊挺拔的男子，在她回憶里留下了濃墨重彩不可彌補(bǔ)的痕跡。

    半死梧桐老病身，重泉一念一傷神。

    整理罷電子稿，蘇幕遮自己過了幾遍，直接把文檔發(fā)給林牧雪。

    收拾桌子躺上床，蘇幕遮蒙進(jìn)被子里，想些雜七雜八的事，強(qiáng)迫自己從亢奮的寫作狀態(tài)中脫離出來。

    一旦寫東西入神，他就很容易忘記時間?？伤缫巡辉倌贻p，不是通宵反而更精神的十七八歲了。再不睡他會猝死的。

    困意不情不愿地將他蒙住，含混之間他驀然想起了白天遇到的韓明河。想起他在片場看向他的樣子——助理拍韓明河的肩膀，指向蘇幕遮，青年一身古裝，下意識抬頭望過來，仿佛一眼望穿長河。

    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钋逭铡肚迤綐?年年雪里》

    衰柳疏疏苔滿地。十二闌干，故國三千里。南去北來人老矣。短亭依舊殘陽里。宋?王庭筠——《鳳棲梧》

    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唐?張祜《宮詞》

    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賀鑄《鷓鴣天》

    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中郁結(jié)之輪菌，根扶疏以分離……其根半死半生?！獫h.枚乘《七發(fā)》

    其桐其椅，其實(shí)離離。豈弟君子，莫不令儀?！对娊?jīng)?小雅?湛露》

    半死梧桐老病身，重泉一念一傷神。——白居易《為薛臺悼亡》

    第二天果然起遲了，蘇幕遮躺在床上玩手機(jī)。長天遠(yuǎn)闊，秋日爽朗，這種天氣起床簡直是對床的辜負(fù)。

    林牧雪早上醒來看了《鳳棲梧》的詞，回了語音消息：“挺好挺好，不愧是蘇老師！”

    蘇幕遮回：“嗯，我回頭把化用的幾句標(biāo)注上去，上架后標(biāo)在歌詞里，微博也發(fā)一遍。”

    “挺好挺好……很周全，免得有不明白的人瞎說抄襲。挺好挺好……”林牧雪仿佛只剩下“挺好”這一句話，反反復(fù)復(fù)念叨。

    蘇幕遮將詞發(fā)到工作室郵箱，伸懶腰打了個呵欠。

    開心，這個活算是了結(jié)了。

    起床洗漱，一邊吃早飯一邊刷微博，蘇幕遮將腿搭在桌子上，給主頁同行們的新作點(diǎn)贊。

    其實(shí)這次創(chuàng)作也是他的一個新嘗試。

    南朝吳激有首《人月圓》，乃是宴席上的應(yīng)和之作：

    南朝千古傷心事，猶唱**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腥灰粔簦杉傺?，宮鬢堆鴉。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是天涯。

    通篇化用名句，卻有青于藍(lán)之勢，故國之思，流于筆尖。

    再比如辛棄疾“醉里挑燈看劍”一句亦是化用，原本是王質(zhì)的《定風(fēng)波》：

    問訊山東竇長卿。蒼蒼云外且垂綸。流水落花都莫問，等取，榆林沙月靜邊塵。江面不如杯面闊，卷起，五湖煙浪入清尊。醉倒投床君且睡，卻怕，挑燈看劍忽傷神。

    “一枝紅杏出墻來”化用的是魏夫人的“隔岸兩三家，****花”，“衣帶漸寬終不悔”前面也有“衣帶日已緩”。能化前人名句為自己所用，讓所有人都知道這話從何而來，卻能在話中看出不落窠臼的新意，是創(chuàng)作者的一種追求。化用類似用典，這和抄襲截然不同。

    工作和好天氣帶來的快樂并沒有讓蘇幕遮高興多久，一個電話打進(jìn)來，他瞥了眼手機(jī)。沉默良久，蘇幕遮沒有接，由著電話響到自動掛斷。

    那個號碼太過熟悉，雖然早已從聯(lián)系人中刪去，但畢竟兩年半里聯(lián)系最多的就是它，一時忘不掉。

    那是鄭云的號碼。

    蘇幕遮將號碼拉進(jìn)黑名單，起身去洗杯子了。

    劉祁《歸潛志》：先翰林嘗談國初宇文太學(xué)叔通主文盟時，吳深州彥高視宇文為后進(jìn)，宇文止呼為小吳。因會飲，酒間有一婦人，宋宗室子，流落，諸公感嘆，皆作樂章一闋。宇文作《念奴嬌》，有“宗室家姬，陳王幼女，曾嫁欽慈族。干戈浩蕩，事隨天地翻覆”之語。次及彥高，作《人月圓》詞云：“南朝千古……”宇文覽之，大驚，自是，人乞詞，輒曰：“當(dāng)詣彥高也?！睆└咴~集，篇數(shù)雖不多，皆精微盡善，雖多用前人詩句，其翦裁點(diǎn)綴若天成，真奇作也。先人嘗云，詩不宜用前人語。若夫樂章， 則翦截古人語亦無害，但要能使用爾。如彥高《人月圓》，半是古人句，其思致含蓄甚遠(yuǎn)，不露圭角，不尤勝于宇文自作者哉。

    第四章

    《鳳棲梧》制作方很滿意蘇幕遮的歌詞，提了幾點(diǎn)修改建議，蘇幕遮拿回來改了一遍后，制作方立刻著手開始錄音。蘇幕遮作為詞作，自然知道是誰唱了這首歌——出蘇幕遮意料的是，除了當(dāng)紅女歌手張悅外，竟然還有韓明河。

    據(jù)說是想要一男一女兩個版本，既做插曲又做片尾曲。

    蘇幕遮工作室名義上掛靠在星明娛樂，《鳳棲梧》正是由星明娛樂的電視劇，韓明河也是星明娛樂的藝人。

    看來星明是認(rèn)真地要捧韓明河，不過的確，那個小伙子很有紅的潛力。蘇幕遮想著，走進(jìn)了星明大樓，旋轉(zhuǎn)玻璃門中人來人往，不乏有戴著口罩行色匆匆的明星。上電梯時有人和蘇幕遮打招呼，蘇幕遮禮貌點(diǎn)頭笑了笑。

    作為一個詞作，蘇幕遮離影視圈并不近，但也并不遠(yuǎn)。

    ——仇青就是影視圈的人。

    蘇幕遮認(rèn)識仇青時仇青還在行燈樂隊(duì)。彼時行燈樂隊(duì)里全是新人，蘇幕遮也是新人，新人理所當(dāng)然地被公司安排給新人寫詞。那天蘇幕遮去公司正遇到行燈樂隊(duì)排練。仇青本是鼓手，不知為何被頂?shù)搅酥鞒奈恢茫蝗捍竽泻㈡音[著，沒注意到門口的蘇幕遮。

    仇青唱的是蘇幕遮早期的作品。

    那嗓音偏薄，像沒有開刃的刀鋒，有冷光在刀刃上流動。

    蘇幕遮心口莫名一動，立刻在腦子里替仇青寫起了詞。后來蘇幕遮把這首靈感之作給仇青看，卻被仇青拒絕了。

    仇青拉下口罩冷冷看著蘇幕遮，半晌冷漠道：“我不唱歌?！?/br>
    蘇幕遮深吸一口氣，低聲嘆道：“那天我聽到你唱歌……沒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你的嗓子很適合這首詞?！背聊蹋K幕遮繼續(xù)說：“它是為你誕生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