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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皇帝寫起居注的日日夜夜_分節(jié)閱讀_28

    我笑了。

    走到紫宸殿前,我默默吐了一口氣,數(shù)日不來,仿佛換了人間。人啊,心緒變換,看事物的眼光都不同,我從前看紫宸殿,先是畏懼,后來日子久了,來了多次,看著它,都感覺生出些許親切,我和阿毓互訴衷腸后,難免有些親狎之意,而如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了。

    當(dāng)時領(lǐng)略,如今斷送,總負多情。

    崔公公早早地在門口迎了,喜氣洋洋跟我說:“宋大人,身子可還好?令尊可還好?皇上正等著你們呢。”

    我說:“有勞崔公公掛心,皇上可還好?”

    崔公公道:“一切都好。二位大人請進吧?!?/br>
    昨日一別,于我也不過一日,不知他在宮中,又是多少煎熬。

    阿毓應(yīng)該早就起了,看到我想起身相迎,又沒好意思,坐在椅子上不安穩(wěn)似的等我們請了安,立刻站了起來,說要去上書房。

    紫宸殿到底不是個敘話的地方,上書房還穩(wěn)妥些。

    我當(dāng)是什么,我們進了上書房,沒一會兒,就看到宮人端了滿滿一個大托盤的紅彤彤的小珠子進來,華光璀璨,我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一玉盤水靈靈的糖酪澆櫻桃。

    阿毓清咳了一聲,道:“前些日子別人送的?!北悴豢显俣嗾f。

    櫻桃可是稀罕之物,是難得的賞賜。我爹十幾年前曾被賞過兩盤,一路捧著帶回家給我們兄弟仨嘗鮮,就差再放兩掛鞭炮了。我娘連里面的核都不許亂吐,命我們通通用手帕包起來,來年種在了我家后院里,這么些年了,也沒見長出個什么來。可見這櫻桃果真是天子之物,不易養(yǎng)活。

    林文定也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打量著,道:“微臣聽聞父兄說過此物,似寶珠如瑪瑙,如今得見,果不其然。”

    看樣子他之前也沒見過,阿毓說這是前些日子送進宮來的了,林文定之前卻沒見過,莫非是阿毓一直偷偷藏著巴巴等著我來。一想到這里,我心頭又是一陣guntang。

    阿毓說:“還沒到時令,下面有人貪功,急著送進宮,就賞給你們了,且再等等,再過一兩個月,就有好的了。”

    我看那櫻桃通透飽滿,紅瑩瑩的,倒不像是不到季,看樣子下面的人也頗費了一番心思。

    林文定歡天喜地地道:“謝皇上。”

    我也跟著:“謝皇上?!?/br>
    阿毓輕聲說:“櫻桃調(diào)中順氣,但多食不益,愛卿可要注意了?!?/br>
    平時阿毓貴為天子,待人難免倨傲疏離,這會兒一口一個愛卿的,搞得林文定一個勁地打量我。

    我嘆了口氣,拈了個櫻桃吃,入口酸甜,和兒時的味道別無二致。

    阿毓待我好,我也待他好,寵他個三十五十年,什么蹴鞠,什么游園,天王老子來了他都只認我一人。

    怕什么。

    第38章

    打定主意,我突然心靜如一池潭水,天還沒塌,現(xiàn)在和阿毓在一起的是我,只要我不說,這件事便不是也是,我一口咬定當(dāng)初那人就是我,還有人來反駁不成。

    況且我二哥……本就是我輕狂了些,和阿毓成了如今這般,決不能把他也攪和進來,那樣,我可就真是十惡不赦千古罪人了。

    阿毓到底喜歡誰,我不管,我就喜歡他。

    我這人,無什么大德大才,唯有一點,就是心寬,臉皮夠厚。我爹恨鐵不成鋼,嫌我行事輕浮。如今想來,倒輕浮到底拉倒,這樣荒唐的事,落到哪個老實人身上,都難免半生折磨,幸而阿毓遇見的是我啊。

    我和林文定把那玉盤捧回史館,別說,那玉盤可真夠沉的,我倆抬了一路,周圍路過的大大小小宮人,一個勁地說恭喜,我都有點覺得是不是太招搖了。以后要悄悄和阿毓說說,有什么好處,讓他私底下給我就成了,不然太引人注目,也省得林文定到處分我的好處。

    晚上我急吼吼去見阿毓,一來這一番契闊,不去看看他,我不放心,也怕他不放心。阿毓待我赤子之心,是因為他性情如此,可行事絕非這般。他平日心思深,只會自己藏著捂著,顧慮之處,也不一定會對我說。以后慢慢來吧,這才幾天,我們?nèi)蘸笙鄬Γ倳拐\的。二來,我倒是不分東西南北扭頭就跑了,郡王的事看宮里的形勢像是處理清了,可也不知道阿毓怎么處理的,我難免要去問問。

    走在路上我滿心思打好的算盤,誰知道一腳踏進紫宸殿,阿毓沖過來對我攔腰一摟,是安撫的話也忘了,郡王的事也拋到九霄云外了。

    溫香軟玉在懷,我總算知道古代那些昏君是怎么毀家亡國的了,色令智昏啊。

    入了夏,天氣越發(fā)悶了起來,紫宸殿原本就有些地陷,此時就更是悶熱潮濕了。阿毓枕在我的膝上,我給他打扇,聽見外面轟隆隆云上一陣悶雷。阿毓略微抬起了頭,道:“要下雨了。”

    一股穿堂風(fēng)撲進紗帳里,我嗅到了泥土的濕氣,道:“是啊,不知早上能不能停?!?/br>
    阿毓道:“若是早上不停,你去跟崔正要傘?!?/br>
    我說:“好?!?/br>
    本來想問阿毓的,難得看他這樣適意的樣子,我又怎么忍心掃他的興,只盼外邊大雨快落下來,能再清涼些。

    我本來用手指梳著他的頭發(fā),阿毓突然擰了擰身子,轉(zhuǎn)過來看我:“衡之,你有什么心事?”

    我說:“沒有啊,我哪有什么心事?!?/br>
    阿毓爬起來,按住我的手,說:“你有什么顧慮,告訴我,什么事我都能幫你辦。”

    我心頭揪了一下,笑著點了點他的額頭,說:“阿毓說話真好聽,哪有那么簡單,若是……若是我謀財害命呢?”

    阿毓眼睛都不眨,道:“你想要多少錢,我給你,你殺了人,我?guī)湍銡瑴幺E?!?/br>
    我呼吸一滯:“本朝國法王子與庶民同罪,阿毓是皇上,更是不能公私不分吧?”

    阿毓搖搖頭,垂著眼睛說:“你不同的?!彼麖?fù)而繼續(xù)躺了回去,喃喃道,“其他人都可以,你就是不行?!?/br>
    我說:“阿毓真要當(dāng)個昏君?”

    阿毓道:“衡之你看,我這個皇帝,當(dāng)?shù)枚啾锴?,多苦悶,若是連個人都留不住,苦日子不是白捱了?”

    我沒料到他會說這種話,只以為阿毓從小就是這般,又不茍言笑,對這些事大概是視若平常了,原來他心底里,也還是覺得苦的。

    苦痛并不會因為習(xí)慣而減少,只是會變得緘口不提。

    我說:“紫宸殿原先據(jù)說甚好,只是后來地勢有些陷落,我覺得還不如史館敞亮些。阿毓不喜歡,何不再建一所寢宮,也住得舒服些?”

    阿毓道:“說得簡單,我爺爺,父親,哪一個不是忍過來的?我一無開疆?dāng)U土之功,二無承啟盛世之德,哪有名頭去大興土木,勞民傷財,被那些文臣知道了,還不念死我?”

    我說:“那阿毓就不怕我的事,被他們知道了?”

    阿毓嘆了一口氣,道:“有什么辦法。百忍成金,可是總有些事無論如何都忍不了?!?/br>
    阿毓少年時,雖有雷霆手段,情事上卻懵懵懂懂,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也不知道他著了什么魔,心心念念到今日。

    若是他和我一樣,兒時呼朋喚友,左右逢源,那些金風(fēng)玉露,也不過是尋常,恐怕也沒我二哥什么事,更沒我什么事了。

    他翻過身,拿自己的掌心去比我的掌心,道:“若是沒遇見你,苦悶不知少多少,你以為我不想嗎?”

    情不知所起。

    我說:“……阿毓對我為什么這樣執(zhí)著?”

    阿毓說:“因為你是第一個,除了兄弟姊妹之外,對我笑的人。”

    不是其他人不會笑,只是沒人敢在他面前笑。我二哥從小也有些呆,恐怕這時候都不知道當(dāng)時自己眼前的那人貴為天子。

    他不知道,我知道。

    誒,我現(xiàn)在還想這些做什么。

    我張了張嘴,說:“萬一,我是說萬一,如果我做了阿毓不高興的事情,阿毓要怎么辦?”

    阿毓瞟了我一眼,道:“你做的讓我不高興的事情還少嗎?”他輕輕嘆氣,“還有什么辦法。你就算娶了永安,我也保你一世榮華富貴啊。”

    永安公主那件事,如今回想,阿毓心里個中滋味,我都覺得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