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著他的胳膊，道：“皇上在里面嗎？他怎么樣了？”

    林文定皺著眉說：“砸了一個筆洗，滿地的碎片，傷了手，崔公公正讓人去請?zhí)t(yī)?！?/br>
    我心頭恍惚，只覺得自己就像是那看不見的砸碎的瓷器，一地冰涼，道：“那他還好不好？受傷要不要緊？”

    林文定嘖了一聲，低聲說：“你方才是瘋了嗎？為何要和陸氏過不去？”

    我冷冷一笑，就連林書衡林公子這樣飄飄欲仙的進(jìn)士及第，濟(jì)世之才，都知道陸家不好惹，可是他又知道，我沒有別的路走嗎？

    我揪緊他的衣服，道：“林大人，皇上可聽到了我的話？”

    林文定嘆了一口氣，道：“聽得真真切切，若是聽不到，也不至于發(fā)那么大的火，她可是皇后，你為何，為何要針對于她？”

    我說：“我不是針對她，只是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時日無多，還請文定兄信我這一回……”我說罷就要朝他拜去，把他駭?shù)貌惠p，連忙蹲下去扶我：“宋兄，你這是做什么？”

    我眼前酸澀難當(dāng)，像是進(jìn)了草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陸家用心險惡，恐怕對皇上不利！文定兄，你能面見皇上，請萬萬，告訴他這句話?！?/br>
    林文定愣住了，才鄭重地一點(diǎn)頭，道：“宋兄這句話，我記下了。愿盡綿薄之力?！?/br>
    我滿面痛楚，心里只道林文定果然是個書呆子，直來直去，不懂迂回，又被我拉下水，我先前嫌他呆，如今想來，呆點(diǎn)好啊，否則阿毓身邊，盡是些追名逐利，別有用心之人，幸好阿毓身邊的人是他。

    我又朝著上書房的門口大聲嚷：“皇上！”

    林文定嚇一跳，撲過來要捂我的嘴，我左右掙開他，道：“宋輕自知罪無可恕，死有余辜，皇上多日來殷殷之情，無以為報，惟愿皇上日后滌瑕蕩垢，盛世太平！”

    我對著再沒有人出來的上書房再拜。

    林文定不敢攔我，只低聲道：“宋兄，你到底惹上了什么事？”

    我苦笑，道：“大事，天大的事?！?/br>
    我拍拍膝蓋站起來，突然腿也不軟了，手也不抖了，人人都怕死，沒人敢同阿毓說，可是我不怕，我本身就是要死的人了。人人如臨深淵，我卻從容不迫了起來，想想世間哪一個敗露了情事的人有好下場，為何我又能置身事外？

    想想便想通了。

    我轉(zhuǎn)身朝林文定一拱手，道：“文定兄，以后皇上的事，就交給你了，我還有一件事要辦，此后怕是后會無期，多保重?！?/br>
    第44章

    我話音剛落，門外走來了一行人，領(lǐng)頭的是個大太監(jiān)，身后全是帶刀的侍衛(wèi)，我攏著袖子，問：“各位大人，有何貴干？”

    領(lǐng)頭那人陰陽怪氣地笑，道：“喲，宋大人，可巧了，省得我們滿宮地找您?！彼焐焓?，道，“太后有請?！?/br>
    我整理了一下衣襟，拍了拍身上的落花，說：“那就有勞公公帶路吧?！?/br>
    林文定一手插過來，攔住了他，道：“太后好端端的，何以請宋大人過去？”

    對方似笑非笑，道：“這個……好心告訴林大人一句，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好奇心太重，可是要惹大禍的啊，您說是不是，宋大人？”

    我垂下眼，道：“公公說的是?！?/br>
    林文定扭頭看我，說：“宋兄你……”

    我轉(zhuǎn)眼看他，道：“林大人，你還是安心回去伺候皇上吧……”

    大太監(jiān)引我道：“請?！?/br>
    我還是第一次被如此鄭重地“請”到太后宮，七八個帶刀侍衛(wèi)在身后，盔甲兵器夸夸有聲，我總以為轉(zhuǎn)過個彎，這一群人就要一躍而起，長劍出鞘將我亂刀砍死。

    我已經(jīng)想好了，太后也算是個講究人，不會做這般沒品的事兒，若是太后暴怒，可能就是當(dāng)庭杖殺，我見過幾回不守規(guī)矩的宮人被如此，日落了草席子一卷丟出宮去，若是再念及一些宋家勤勤懇懇的功績，便叫我哥到那亂葬崗尋尸首，趁著野狗沒吃完，還能收拾收拾給葬下了；若是太后冷靜一些，那便是一杯毒酒，留個全尸和體面，讓我哥進(jìn)宮給我收尸。

    總而言之就是總有人給我收尸，清明也有人給我拔拔草，上上供奉。

    此生能得阿毓深情至此，這一把不虧。

    只是可憐我一家，我都沒有讓他們省事的時候。

    兒時起，調(diào)皮搗蛋的事兒不知干過多少，我娘時常說，活得這么大沒被誰揍死，那是我命大。想來我的命也是怪大的，犯下了這等滔天的罪名，試問這世間，能有幾個人像我這樣呢。

    我爹堂堂正正煌煌君子，從來剛正不阿，目下無塵，也算是行必有正，動必有道。誰知道晚節(jié)不保，偏生又被我?guī)Ю哿恕?/br>
    我那小侄兒才幾歲，只求太后大發(fā)慈悲，給我點(diǎn)遮羞布，判我個體面的罪名，也給阿毓一個體面。

    可是太后會給阿毓一個體面嗎？

    明明是母子，卻恨彼此入骨。

    皇家無父子，恐怕也沒有母子了。

    或者，太后其實(shí)也不恨阿毓，只是想要一個秩序，能夠自己掌控的秩序，阿毓，或者是其他的誰，也不過是秩序中的一顆棋子，棋子不聽話，便要給個教訓(xùn)。太后也只是一顆棋子罷了。

    我輕嘆一口氣，抬眼看到已經(jīng)到了太后宮的門口。

    領(lǐng)頭的太監(jiān)一錯身，伸手向我：“宋大人，進(jìn)去吧?！?/br>
    我理了理衣服，大步跨了進(jìn)去。

    搖搖晃晃的珠簾在地面上投下恍惚的影子，室內(nèi)繚繞的香氣讓我有點(diǎn)發(fā)昏，太后已經(jīng)坐在那里，我沒抬頭，直接跪下：“罪臣宋輕，參見太后娘娘?！?/br>
    太后掩袖而笑，道：“聽聞宋大人機(jī)敏，如今看來，果不其然。”

    我心里松了一口氣，沒給我迎面來個杖殺，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萬幸。

    我道：“罪臣自知罪無可恕，不敢狡辯。”

    太后挑挑眉，道：“你竟辯也不辯，皇兒將來問起，豈不是說我草菅人命？”

    我深吸一口氣，道：“皇上……不會問起?！?/br>
    太后道：“宋大人如今說這話以開脫，不覺得太晚？”

    我道：“罪臣對皇上，也非坦誠以待……是罪臣心術(shù)不正，迷惑了皇上，只是……人非草木，豈有不懼死之心，然而已行差踏錯，無可辯駁，只求罪臣一死，此事便當(dāng)了結(jié)，罪臣一家，對此毫不知情，還請?zhí)竽锬锔咛зF手。”

    太后道：“想不到宋大人竟是個有情有義之人?！?/br>
    我道：“罪臣欺上瞞下，何以當(dāng)?shù)闷鹩星橛辛x這四個字，只是罪臣有一句話，還斗膽啟稟太后娘娘?！?/br>
    怕是太后見我快要死了，多少有點(diǎn)憐憫，也許是她老人家閑著沒事做，道：“那你便說說?！?/br>
    我道：“這天下江山，終究是皇上的，太后何必如此?；噬蠈δ鷽]有不恭敬的地方，太后又為何強(qiáng)求皇上永遠(yuǎn)只做您的傀儡？罪臣自知身份卑微，于太后眼中不過是只螻蟻，太后殺我，于情于理都說得通。只是如果太后就是想給皇上添堵……俗話說，玩火者必自焚，太后就不怕那一天嗎？”

    太后聽了，竟然也不惱，呵呵一笑，只道：“宋大人好膽識。不過我倒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對不起皇上，對不起社稷的事情。倒是宋大人……永安公主你不娶，偏要自投進(jìn)死路來?！彼p聲道：“來人?！?/br>
    角落陰影深處走出一個宮人，低頭捧著一個托盤，一直捧到我面前，我低頭一看，是一杯酒。

    我松了一口氣，看來還是能留個全尸啊。

    太后道：“宋大人還有什么話說？”

    我道：“沒有了，多謝太后給罪臣一個體面?！?/br>
    太后微笑，道：“宋家世代為社稷兢兢業(yè)業(yè)，他的子孫，我多少也要照顧一些?！?/br>
    我說：“多謝太后。”便伸手要去拿杯子。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