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他坐在晏無書斜對面,身上衣衫被水濕透,素白變成了透明,緊緊貼在身上,將線條勾勒無余。 從背后垂下的烏發(fā)散在水面,隨著水波起起伏伏,而水中,白袍飄起又落下,回?cái)n再散開,將腰身收得更窄,簡直不堪握。 卻是眸眼低垂,神色冷清,半張側(cè)臉隱沒在欲燃的余暉中,漂亮得不似人間之物。 晏無書看著這樣的蕭滿,心間生出幾分燥意,舌尖輕輕一動,頂了頂上頜。 但此時此刻,此間此景,他不敢妄動。 有花枝拂過水面,抖落香風(fēng)。遙遠(yuǎn)的地方夕陽轉(zhuǎn)斜,漸斜漸沉,終至墜落。 蕭滿自然不會放過此間的靜謐,吸納天地靈氣的同時,在心中琢磨要如何對付別北樓。 那人不過歸元上境,是如何強(qiáng)至斯的?他以曾經(jīng)太玄境的眼力都無法看透。 琢磨著,蕭滿身前漂來一方托盤,他本以為是在水中玩耍的夫渚,余光一掃,竟是一個酒瓶,一只酒杯。 他眼皮一挑,看向斜對面的晏無書。后者笑了笑:“葡萄酒,已醒過一陣了,甜的,不烈。” 甜,不烈。 這并非晏無書飲酒的喜好,他一向偏愛烈酒,最喜苦酒燒過喉頭的感覺。 因?yàn)槟菢哟碳ぁ?/br> 或許是靈泉泡起來太舒服,或許是星光月光灑落水面,寂靜美好,蕭滿看著眼前的酒,難得對晏無書多說了些話。 他道:“何必如此照顧我的口味?!?/br> 蕭滿的語氣一如既往平靜,卻令晏無書想起從前。 彼時他們在雪意峰的道殿里,他說蕭滿許久未曾煮過茶了,而蕭滿回答說,他不喜飲茶。 那些年月里,晏無書當(dāng)真沒注意到此,因?yàn)樵诤芫煤芫弥埃玫侥且荒?,他躲在大昭寺里養(yǎng)傷的時候,蕭滿便開始日日為他煮茶。 是過于習(xí)慣,以至于從未想過去思考其他。 “以前是我疏忽。”晏無書輕聲道,“從今往后都不會了?!?/br> “不必如此?!笔挐M道。 面前的酒很香,是葡萄的甜香,略有些苦冽摻雜期間,卻不讓人反感。蕭滿琢磨別北樓不透,心道不如喝一點(diǎn)東西,看能否轉(zhuǎn)換思路、得出靈感。 蕭滿給自己倒了一杯,先慢慢抿了一星點(diǎn),再喝完整杯。 是甜,不苦,更不酸澀。談不上多喜歡,但不妨礙再喝一杯。 他邊喝,邊思索著應(yīng)對之策,渾然不覺已將這瓶酒喝掉大半。 忽有一陣?yán)Ь胗可闲念^,蕭滿覺得奇怪,撩起眼皮,往四周看了看。 那眼神甚是茫然。 晏無書一直留心著蕭滿,見狀向前傾身,問:“小師叔祖,你不會是……醉了吧?” 他是試探一問,不曾想蕭滿抬手掩面,慢條斯理打了個呵欠。有水光溢上眼眸,片刻后,眼皮垂下,再瞧不見。 晏無書起身朝他走去。 蕭滿沒有反應(yīng)。 晏無書站定在他身前,拿指頭戳了戳他的臉。 還是沒反應(yīng)。 呼吸均勻綿長,睡著了。 “竟真的醉了?”晏無書很是吃驚。 這不過是一瓶尋常果酒,尋常人都能拿它當(dāng)水喝,而修行者酒量向來倍之于凡人,從未聽說過有誰喝這個喝醉過。 吃驚之余,晏無書生出幾分復(fù)雜情緒。 蕭滿面色不紅,兩頰仍是白皙,比起素日里入定冥想時,神情少了幾分冷淡,睡顏恬靜又安詳。 是有多少年沒見過這樣乖巧的蕭滿了? 是很多年了。 晏無書望定蕭滿許久,再次抬起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臉,隨后伸手穿上衣衫,把人抱起,踏出水面,施術(shù)烘干身上濕漉漉的水,接著將振袖一揮,把漂在水面上的蛋收回袖間。 星輝月芒落滿廣陵,他回到白鷺洲中,不點(diǎn)屋中燈火,借月色行去,將蕭滿安置在那張從未睡過的床上。 晏無書在床頭坐下,看著蕭滿的臉,思索一些事情,當(dāng)余光瞥見那只戴著佛珠的手時,不由自主抓起來,把玩起他細(xì)長白皙的手指。 “真是的小鳳凰?!标虩o書低聲說著,將手指擠進(jìn)蕭滿指縫,做了一個五指相扣的動作。 許是他動作過大,驚擾了沉睡之人。就在這時,蕭滿掀起眼皮。 月光轉(zhuǎn)過一格,剛好灑落他身,照得眼眸格外明亮。蕭滿的手本就被晏無書扣住,驟然發(fā)力,將人一拽,反壓到床上。 素白衣袍散開,未束的烏發(fā)散落,通體玄黑的見紅塵出鞘,直逼晏無書喉間。 第61章 異曲同工 蕭滿沒有留手, 劍氣澎湃如洪, 沛然前沖。轟的一聲, 拔步床碎成渣屑。但沒傷到晏無書, 這人周身自有防護(hù), 若非太玄上境之人出手,都傷他不得。 不過他也未躲未動, 維持著手被蕭滿摁過頭頂?shù)淖藙荩暰€在幽靜傾灑的月光與漫天亂飛的碎屑間漸漸下移,望定蕭滿的臉, 想看看這只小鳳凰到底想做什么。 蕭滿的眼眸很亮, 眼神卻有些輕飄, 出手雖然凌厲, 可身上沒有殺意。這一瞬間, 晏無書辨出他酒還未醒。 晏無書不由笑了一下。 誰知這聲笑將蕭滿惹惱, 改換姿勢,起身下床, 用力將晏無書擲向門外。 那門扉緊闔, 晏無書穿門而出, 又是一陣碎屑亂舞。晏無書掠向廊外庭院,蕭滿追出,手腕一轉(zhuǎn), 劍光直逼晏無書面門。 晏無書這回避了,蕭滿手中見紅塵再起,又出狠招。 他一路退, 蕭滿一路追,越過大半庭院,忽見蕭滿露出惱怒神情,伸手攥住晏無書衣領(lǐng),低聲道:“出招!” “原來小師叔是想與我練劍?”晏無書輕笑一聲,總算懂了蕭滿的意圖。 蕭滿松手放開他,退后數(shù)步、拉出距離,平舉長劍,做出一個起勢。 用的是雪意峰的劍法,卻并非完全依照劍譜,而是經(jīng)過晏無書修改之后的招法。 晏無書見之,心中閃過一絲狐疑,他分明記得,他沒有在蕭滿面前使過這套劍。但當(dāng)下并非細(xì)思這一點(diǎn)的時候,晏無書已明白蕭滿把誰當(dāng)做了敵人,又或者說,是把他當(dāng)做了誰。 ——別北樓。 蕭滿思索了整整一日要如何同此人對戰(zhàn),沒想到醉酒之后仍在繼續(xù)。 晏無書立時抬手,隔空折來一根花枝,同樣使出那套劍法,不過嘴上卻說:“小鳳凰,連睡著了都在想別的男人,我會很難過的好不好?!?/br> 蕭滿根本不理會,不曾有半分含糊,直接打向晏無書的臉。 兩人動靜不小,整座院落都被驚動,孤山眾弟子多數(shù)在睡覺,來不及披衣便沖出房門,一些瞧見蕭滿那間大門被撞爛的屋室,一些直接將目光落在庭院里二人身上,驚呼不休。 “出了什么事!” “怎么忽然打起來了?” 曲寒星本是一場好夢,孰料斷在了中途,又氣又困,拖著語調(diào)道:“誰和誰???——??!我?guī)煾负蜐M哥打起來了!” 話到一半語氣倏轉(zhuǎn),不僅瞌睡蟲,連魂都被驚飛。 孤山弟子們驚著驚著,忍不住感慨:“那就是晏峰主嗎?不愧是晏峰主,方才那一劍可真是厲害!” “小師叔祖也不愧是小師叔祖,面對高出自己一個大境界的人,出劍竟毫不含糊?!?/br> “不過這兩位為何打起來?”有人捅了曲寒星一手肘,“你知道嗎?” 曲寒星:“我也剛醒,上哪知道?” 出來查看發(fā)生何事的亦有孤山長老,往戰(zhàn)局中看了幾眼,辨出情形:“晏峰主在同蕭師叔祖切磋——說切磋不對,應(yīng)是晏峰主在指點(diǎn)蕭師叔祖劍招?!?/br> “原來如此!”弟子們一臉恍然大悟。 “難怪把門都給打破?!?/br> 曲寒星打了個呵欠,手掛上莫鈞天肩膀:“回去繼續(xù)睡吧。” 莫鈞天把他扒拉開:“你去吧,我留在此處看?!?/br> 許多人都與莫鈞天看法相同。 蕭滿對長廊上多出的這群人視若未見,整個人整顆心都專注在劍上。 晏無書與他之間,并非全然的指點(diǎn)與被指點(diǎn)。蕭滿醉后似有所悟,出劍較之平時有所不同,對過幾招,晏無書發(fā)現(xiàn)他不打算全然以雪意峰劍法相應(yīng),而是將孤山數(shù)峰數(shù)種劍法一一揉雜了進(jìn)來。 晏無書在心中贊嘆,同時希望蕭滿醒后別將今夜的感悟忘了。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他同蕭滿拆招過招,便是將他所領(lǐng)悟到的領(lǐng)悟了一番,縱使明日一早醒來忘光也無妨,他講與蕭滿聽就是。 蕭滿自是不知曉他腦中所想,見這人仔細(xì)應(yīng)對,神色變得滿意。 但很快又變得不滿,這人為何光出劍,不彈琴?是認(rèn)為孤山的劍必須以劍來破嗎? 狹隘。 蕭滿垂下眸,出劍更狠。 兩人在庭院里對戰(zhàn)足有一個時辰,數(shù)處假山化作碎石粉屑,花與葉猶如歷經(jīng)雨打,處處皆顯破敗。 某位廊下觀戰(zhàn)的孤山長老愁上心頭,計(jì)算起這一回要賠疏風(fēng)樓多少銀兩,那廂蕭滿滿意收招,轉(zhuǎn)身走回屋房。 “小師叔,你那屋里的東西都被你打破了,住不得人。”晏無書走在蕭滿身后,低聲對他說道。 蕭滿充耳不聞。 晏無書干脆拽了他的手,把他帶到白鷺洲安排給自己那屋中。好在蕭滿醉酒之后較為乖巧,沒再執(zhí)著與他作對。 庭院里圍觀眾人散了。 回房,晏無書振袖合上門扉,將蕭滿重新安置在床上。蕭滿閉眼睡去,他坐進(jìn)椅中,開始擺弄先前那個陣法。 到底是什么時候,在蕭滿面前使過那套劍法?他記得十三年前,執(zhí)行隱秘任務(wù)受傷、躲進(jìn)大昭寺之前,便沒用過它了。 難道喝醉了曾練過? 怪哉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