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出巡，賑濟(jì)厲鬼，這是專燒給孤魂野鬼的。

    白天人氣太量，到了晚上，這一個個街口便會集散著野鬼，搶白日燒的紙錢，供的飯食。

    霍震燁看白準(zhǔn)坐到窗邊看著樓下，眉梢挑起，他這人，就是嘴硬，明明心里還是愿意看的。

    “伙計，你到功德林叫一桌素齋菜來，樓里有什么細(xì)點(diǎn)都送上來?！?/br>
    伙計接了錢，一看就知道叫一桌還有富余，點(diǎn)頭哈腰出門去，很快送上茶和點(diǎn)心。

    城隍出巡，那是極氣派的，前有鏜鑼開道，后跟兩班皂隸，儀仗剛走到茶樓下，霍震燁就舉起相機(jī)。

    白準(zhǔn)嘗一塊棗泥山藥糕，看一眼霍震燁：“幾里路呢，你省著點(diǎn)力氣?！?/br>
    霍震燁放下相機(jī)：“洋人也過鬼節(jié)，他們叫萬圣節(jié)，到了晚上人會打扮成鬼的樣子。”

    剛?cè)チ魧W(xué)的時候不懂，那天夜里就有外國學(xué)生披著白床單在校園里奔跑，專嚇唬不知道東亞留學(xué)生，霍震燁不信鬼神，以為是什么惡作劇，逮著一個還揍了一頓。

    白準(zhǔn)嗤一聲：“今兒夜里帶你見識見識中國的鬼節(jié)?！?/br>
    樓下剛走過一群揮舞大刀的劊子手，后面跟著一干女囚，個個披頭撒發(fā)，穿著囚衣，全都面容姣好，看樣子不像良家。

    彩布旱船飄飄蕩蕩搖過去，蚌精內(nèi)穿rou色衣衫，外系繡花肚兜，兩只蚌殼一開一闔，再有八仙過海，武松打虎。

    每過一隊都是金鑼開道，熱鬧非凡。

    “這些，都是城隍爺想看的？”霍震燁瞧著有趣，多按了兩下快門。

    白準(zhǔn)低頭吹一吹茶：“這是人想看的?！?/br>
    頂香爐穿鋼針的是混幫派的，裝囚徒被拖行的是□□，人人都想贖今生罪孽，罪孽又豈能這么容易就償還。

    長隊中十幾個耍刀的，旋跳落地，鋼刀刮過頭皮，一抬頭看見茶樓窗邊的白準(zhǔn)，立刻站定，雙手抱拳行禮

    霍震燁看見了問：“認(rèn)識？”

    白準(zhǔn)皺皺眉頭：“四門的?！北凰拈T的人瞧見了，又不得清靜了。

    街中發(fā)出一陣贊嘆聲，白準(zhǔn)扎的紙獻(xiàn)跟在神明大轎后，每個紙獻(xiàn)都像廟中神像一樣高大，神像威武莊嚴(yán)，須發(fā)衣裳都用紙絹做成。

    街邊百姓齊齊跪拜，向城隍爺獻(xiàn)上貢品。

    白準(zhǔn)還是頭一回聽見這樣的贊嘆，他往嘴里拋了個香酥蠶豆，雖覺得這些人到底不懂他的紙扎精妙在何處，但也不是不高興的。

    霍震燁跑上跑下拍了許多照片：“等洗出來了，拿個鏡框裝起來?！?/br>
    這是他們倆第一次，一起做的紙獻(xiàn)。以后每年都拍照片，做個影集。

    “完了，走吧?！卑诇?zhǔn)打個哈欠，到他午睡的時間了，這巡城可要巡一天呢，等到夜里才是他要忙的時候。

    白準(zhǔn)一回家，扎進(jìn)彈簧床就不起來了，一直睡到天完全暗下來，巡城隊伍敲鑼打鼓的將神像抬回城隍廟暖閣里。

    他才懶洋洋從彈簧床上爬起來，坐著竹輪椅滾到霍震燁床前，拿竹條推一推他：“出門了。”

    他們開車到南郊，霍震燁還從來沒來過這種地方：“這是哪兒？”

    “南郊厲鬼壇?！苯ǔ侵酰姆蕉荚O(shè)厲鬼壇，城隍每歲三巡，就是賑濟(jì)厲鬼，保一方太平。

    如今這年月，租界里一種日子，老城里又是另一種日子，連城隍爺也進(jìn)不了租界了。

    白準(zhǔn)在路邊設(shè)祭壇，擺上香爐，點(diǎn)上長香，時不時撒出一把紙錢。

    “這是在祭什么？”霍震燁舉目四顧，前面是荒路，后面是樹林，連蟲鳴鳥叫聲都沒有，空曠冷清，夜霧彌漫。

    白準(zhǔn)唇角微挑，從袖中倒出兩枚古錢，遞到霍震燁的手上：“那就讓你開開眼?！?/br>
    霍震燁接過古錢不明所以，開元通寶，算是值錢，也不至于到讓他開眼的地步。

    等他看白準(zhǔn)凝望遠(yuǎn)方，他又低頭看手里的古錢，好像明白了什么，把古錢舉到眼前，從錢孔中看了出去。

    方才還空無一人的南郊荒路上，熱熱鬧鬧走著一長隊的人。

    紅白燈籠搖曳而來，最前面八個頭大身細(xì)的鬼面人，抬著一頂大金轎緩緩行在路的正中，青面小鬼敲鑼打鼓跑在前面，獠牙惡鬼舉牌搖旗跟在后面。

    “城隍出巡，萬鬼來朝?！?/br>
    霍震燁取下古錢，眼前依舊是朗月清樹，四周依舊荒無人煙，只是夜霧更濃了幾分。

    他再次舉起錢幣，眼前景色又變，神明大轎越靠越近，牛頭馬面用鐵鏈拘住惡鬼，緩緩跟在金轎后面。

    他這才知道白準(zhǔn)說的，晚上更熱鬧是什么意思。

    白準(zhǔn)扎的紙獻(xiàn)白天就已經(jīng)燒化敬神了，此時卻出現(xiàn)在隊伍中間，只是不用人抬，神像自己走動。

    等金轎抬到面前，白準(zhǔn)一把拋出黃紙冥幣，在小香爐中上了一樁香：“你也上一柱?！?/br>
    霍震燁按他說的點(diǎn)香，再抬頭時，他看見隊伍里有幾張熟面孔。

    喜紅如愿穿上了新旗袍，她手里拿著根長綢帶，帶子系在喬少爺?shù)牟弊由希嫒绘鼓鹊淖咴陉犞小?/br>
    周裁縫拿著剪刀站在她身邊，兩只眼珠瞪在她身上，刀尖對準(zhǔn)了她的脖子。

    宋瑛牽著個小孩，笑盈盈跟在隊伍的后面，這回她終于找到兒子了。

    白準(zhǔn)將做好的紙扎燒化，看隊伍從眼前走過，亡魂收到東西，歡歡喜喜跟在鬼差身后。

    等這支隊伍消失在厲鬼壇的盡頭，白準(zhǔn)的長香也燒完了。

    霍震燁把那那兩枚古錢還給白準(zhǔn)。

    “送給你了?！?/br>
    回程路上，白準(zhǔn)就在車后座睡著了，霍震燁把西裝外套蓋在他身上，一邊開車一邊把玩那對古銅錢，像小孩子得了望遠(yuǎn)鏡，時不時拿起一只放到眼前。

    從古錢孔里看出去，長街上處處都是蹲在街邊搶吃供飯的野鬼，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赤著腳搶飯吃。

    被霍震燁一看，紛紛扭頭站起，青白著臉往汽車邊圍繞過來。

    白準(zhǔn)在后座翻了個身，輕輕咳嗽一聲，野鬼面面相覷，四散嚇退。

    “開你的車，別胡亂招惹東西?！?/br>
    回家已經(jīng)夜深，開門就見桌上擺了七八只點(diǎn)心盒子，全都貼著紅紙，紙盒里裝著壽桃包，每只包子不過巴掌大，捏成壽桃的形狀，桃尖沾一點(diǎn)紅，下面襯著面蒸綠葉。

    七張?zhí)?，張張都是賀壽的。

    除了三門的韓珠送了一籃鮮桃子來，余下的都是冷點(diǎn)心，白準(zhǔn)有些餓了，但壽桃包已經(jīng)冷了，不香軟了，他吃不下去。

    霍震燁拿起一張些祝壽帖：“今天你過生日？你怎么不告訴我？”

    白準(zhǔn)餓著肚子進(jìn)了堂屋：“這有什么好說的?！敝性?jié)，又不是什么好日子。

    霍震燁叉著腰在屋里想辦法，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半夜了，到哪兒給他買生日蛋糕？要早知道他過生日，怎么會這么冷清。

    他到廚房轉(zhuǎn)了一圈，冰箱里有蛋有菜還有一把掛面，勉強(qiáng)能做一碗長壽面。

    白準(zhǔn)在香案前擺上黃紙，紙上寫著他自己的名字，點(diǎn)起一支長香，就見那香飛快燃燒，香灰“簌簌”落下，很快就燒去半截。

    白準(zhǔn)凝神看著這支長香，指結(jié)緊扣。

    這是他的命香，每歲生日點(diǎn)一次，看看今年的是不是比去年的長。

    這，就是七門的生意，捉厲鬼，換陽壽。

    香沒點(diǎn)完，先聞見屋中nongnong的麻油香味，霍震燁端著碗進(jìn)來了，他靠在門框邊：“爛了點(diǎn)，但還能看出來是面條?！?/br>
    一碗面，兩根小青菜，一個荷包蛋，滴上幾滴麻油。

    白準(zhǔn)掀睫看他，師父走后，就沒有人給他煮過長壽面了。

    霍震燁以為他嫌棄這面太寡淡，他自己也覺得有點(diǎn)拿不出手：“要不然，你吃一口？意思一下算過生日，明天咱們補(bǔ)過，看戲吃飯？”

    白準(zhǔn)坐到桌前，伸手接過去，筷子尖一挑，挑起一根面條，雖然爛，可竟沒斷，一長根吃進(jìn)嘴里。

    案前爐中的線香，火花一跳，白準(zhǔn)回身望去，那本來燒得極快的香，熄滅了。

    “怎么不燒了，要不要換一根？”霍震燁問。

    “不用，你去把神臺下的匣子打開，把香放進(jìn)去?！?/br>
    霍震燁依言行事，他取下長香，拉開紅匣，里面全是那種燒了一半，沒有燒完的香。

    “長嗎？”白準(zhǔn)又挑一口面，遲遲沒送進(jìn)嘴里，捏筷子的手緊了緊。

    “長啊?！被粽馃铍S口答，他從匣子里抓出一把香來，總有十五六支，剛剛?cè)∠聛淼南悖侵虚g最長的。

    白準(zhǔn)低頭吃面，心底微松，長了就好。

    阿秀進(jìn)屋，遞給霍震燁一張紙條，比比劃劃告訴霍震燁，是捕房的巡捕打電話到巷口的電話上，有人找上門來送了紙條。

    霍震燁夾在手里，上面寫著“急事相求，萬望回復(fù)?！甭淇钍莻€陶字。

    這字寫的娟秀，必是個女子，霍震燁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陶？陶小姐？她能有什么急事求我？還一直從捕房找到這兒來？”

    “找你這通靈神探，說不定是讓你抓鬼?！卑诇?zhǔn)的命香長了一節(jié)，陽壽又增幾月，心情大好，不跟這紈绔計較。

    霍震燁松口氣：“要真這樣倒好了，可千萬別又是相親?！?/br>
    “你還跟這位陶小姐，相過親？”

    白準(zhǔn)筷尖挑著青菜葉子，盯住霍震燁，前有小醫(yī)生，后有陶小姐，沒想到這紈绔還挺招人喜歡的。

    作者有話要說：　　白七：今天我過生日，留言發(fā)四百個小紅包

    第36章 龍鳳鞋

    懷愫/文

    本來霍震燁倒覺得沒什么, 像他這個年紀(jì)，若不是不肯聽家里話, 早就跟他四哥似的, 結(jié)婚生子了。

    他一是沒有親媽cao持，二是不受擺布，才拖到現(xiàn)在, 如今連霍公館都不回了，霍老爺子想抓人也天高皇帝遠(yuǎn)。

    可白準(zhǔn)一問，他倒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被騙過去的，就吃了一頓飯?！?/br>
    霍震燁又看一遍短箋，他跟陶小姐那天見面吃飯, 連話都沒說上幾句。之后就是花國案發(fā)，他身陷丑聞, 陶家打了退堂鼓。

    跟這個陶小姐就只見過那一次, 什么事讓她大動干戈，從家里找到捕房，再從捕房找到白家小樓。

    他隨手把那張紙箋一放：“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不見？”

    “你要去就去, 問我干什么？我干嘛不愿意？”白準(zhǔn)吃了小半碗面，把筷子一扔。

    “你是我?guī)煾赴? 學(xué)徒出門不得問問師父？”霍震燁把碗拖到面前, 廚房里就只有這一把掛面了，他還餓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