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沒舍得想下去。

    永靖八年，春風(fēng)未暖，京城之中仍是斜陽微雨。

    陸酒冷接下了濟(jì)南府歸云莊的案子，算算時日尚早，拐去了趟京城。

    在老黃茶鋪飲了碗擂茶，沿街慢慢走著。京城風(fēng)物繁華，人間花未開，當(dāng)街的畫樓前便已妝了紅綢如花。

    突然傳來一陣喧嘩，陸酒冷隱了身形，向那個方向望去。

    持刀佩劍的數(shù)人從屋頂跳入街心，“蘇慕華，你給我站住。”

    數(shù)騎在街心勒住馬。

    騎在馬上的人一別七年不見，看起來有些清瘦。那人彈著白色的狐裘上的雨花，帶著輕慢的倦意道，“來者何人？”

    黑衣人踏前一步，“唐門，唐小年，領(lǐng)教蘇樓主高招?！?/br>
    他一錯步，一躬身，一瞬之間，七枚暗器直取蘇慕華。

    “哦？”蘇慕華琉璃色的鳳眼輕輕挑起，眸中英風(fēng)銳氣，凜冽如刀。

    ****

    屋中油燈已熄，星光透窗而入，映照彼此眼中。

    蘇慕華一笑道，“陸絕，你那日既然來了，為何不上我樓中喝一杯酒。我幼時雖看你不入眼，但大了后也不會與你計較那些?！?/br>
    陸酒冷深深看著他道，“小蘇，就算我在你面前，你也認(rèn)不出我來吧？當(dāng)年你還能聽出我的聲音，但這么多年來，你連我的聲音都忘了?！?/br>
    縱然看不到他的神情，但蘇慕華仿佛能感覺他目光的熱度，勉強(qiáng)笑道，“是，陸兄，我是沒想起你，只是覺得有幾分熟悉?！闭驗榱四菐追质煜さ母杏X，蘇慕華沒有排斥這個人的接近?！拔蚁蚰愕纻€歉，你不是也瞞得我好苦?！?/br>
    陸酒冷手按在他的肩上，“小蘇，我對你，不是色相迷心，不是心血來潮，更不是迷藥亂情?！?/br>
    他一句一句說下去。

    “我開始遇見你，只是想和你開個玩笑，到時候揭破了身份，看看你的臉上的神情，一定很有趣。”

    “直到那夜在柳寄生的竹堂，你為救我受傷，見了你吐血的那一刻，我才想明白了自己的心事?！?/br>
    他在月下立了半宿，記憶中瑟縮在竹榻上的少年與眼前的青年重合，心事破蛹成蝶。

    陸酒冷心中如聞一聲佛偈，天地初開鴻蒙，原來他竟然蠢了這么多年。

    蘇慕華垂了眼。

    曾經(jīng)也有一個人對他這般溫柔，他以為的溫暖，不過是貪嗔癡，如今他揚(yáng)湯止沸，只愿止于一念。

    “陸酒冷，佛度有緣人，蘇慕華不是佛。”

    陸酒冷其實并不是個溫柔的人，他看著蘇慕華臉上的神情，覺得不能讓這個人再胡思亂想下去。

    他攬了蘇慕華直接親了下去。蘇慕華的唇顫抖著，有一些抗拒的冰涼。

    不過纏綿了片刻，陸酒冷便放開了手。

    蘇慕華臉上情緒淡淡，也未見什么生氣的神情。

    陸酒冷想不急，三千紅塵，漫漫韶光，三生石上的緣也是一須臾一彈指慢慢積滿了，刻出來，便磨滅不去。

    打打鬧鬧是一生，生生死死是三生，糾纏多了就是緣分，總有一日，總有一日......

    夜色已深，月懸于空中。蘇慕華勒馬回過頭來，此刻他們一行已經(jīng)離開了城門。遙遙葉笛之聲傳來，音調(diào)枯澀。

    蘇慕華回首望去，正見一道青色的身影坐于城頭。

    那一座戰(zhàn)火將起的雁北城此刻靜謐黑暗，夜云籠在孤冷的城頭上，幾欲摧城。

    蘇慕華心底也生起幾分天地任遼闊之感，當(dāng)下心緒一暢。上挑的鳳眼帶了笑意。

    ****

    許多年以前，無事亭中。

    “春風(fēng)得意進(jìn)寶樓？名字很奇怪吧，聽說原來并不叫這個名字?！?/br>
    陸酒冷淡淡地問，“哦”

    肖無憂道，“春風(fēng)得意進(jìn)寶樓原來叫照義樓。蘇家的先祖是隨開國皇帝打天下的，掌了天下兵馬的兵權(quán)。后來由廟堂入江湖，皇帝親自賜名天下第一樓。照義樓門前原來掛了一幅對聯(lián)，照見千秋肝膽，義結(jié)九州同氣。那幅對聯(lián)相傳是皇帝親筆手書。”

    陸酒冷忍不住笑道，“一幅對聯(lián)將照義樓捧得高，便也由不得蘇家再起二心。兩塊木板，半桶金漆，就想要人家世代賣命，這皇帝的算盤打得忒精?！?/br>
    “朝代更迭，世代忠心，那是不可能的。到蘇老樓主的這一代，于成帝危難之間伸了援手。成帝弟奪兄位，說起來算亂臣賊子。成帝坐了江山，琢磨著怎么給照義樓換幅對聯(lián)。蘇老樓主知道門前這幅牌匾和對子是掛不下去了，再說成帝將照義樓相助之事都掛了皇榜，江湖傳遍，再掛蘇老樓主也不好意思。”

    “正在傷腦筋，當(dāng)時蘇慕華還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問了句，男兒何事最重要。蘇老樓主答道，洞房花燭夜，金榜提名時，當(dāng)然是美人、權(quán)勢、財富?！?/br>
    “蘇少主想了想道，不如春風(fēng)得意進(jìn)寶樓?！?/br>
    “蘇老樓主大笑道，好就喚作春風(fēng)得意進(jìn)寶樓，從今日起再不提一個義字?！?/br>
    陸酒冷聽肖無憂說完，也笑道，“那幅對聯(lián)呢？”

    “那幅對聯(lián)蘇少主也給改了，說來也是頗有氣勢：翻云覆雨財色滿袖，通天徹地權(quán)柄在手?！?/br>
    “有趣?！?/br>
    “蘇老樓主說了只愿蘇氏后代子孫，財色滿袖，權(quán)柄在手?！?/br>
    十八歲那年，蘇慕華一身素衣，輕撩衣擺跪于蘇老樓主靈前。

    “告阿爹在天之靈安，孩兒從今日起接掌春風(fēng)得意進(jìn)寶樓。任他日江湖如何艱險，孩兒都會按阿爹說的，始終不忘義在心中?！?/br>
    （第一卷云起卷完）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卷寫完了，這卷主要是鋪墊，背景鋪墊，情感鋪墊。

    狗血一桶接一桶。

    呵呵，下卷跑地圖和任務(wù)線。

    ☆、第十四章  彈丸之國 （一）

    第二卷燕然卷

    第十四章彈丸之國

    永靖八年的初夏，五月方過，天氣便懊熱難當(dāng)。烈日照在沙粒上帶著guntang的煙氣，放眼山野間的綠意也如拉秧的茄子，沒長開便被日頭照得早熟了，蔫黃得似萎靡了一般。

    錦衣的少年手持馬鞭，一鞭打裂了車上馱著的一方布袋。裂口處汩汩流出黑黃的糠屑來，流了片刻終于落出點(diǎn)發(fā)黑的米粒來，這一麻袋糠倒比米多。

    少年手中鞭勢過猛，他頭上的明珠冠都微微顫動?！斑@是什么？”

    運(yùn)糧官硬著頭皮回道，“稟殿下，這是軍糧?！?/br>
    蕭王朱應(yīng)襲道，“放屁，朝廷軍糧都有一定之規(guī)，不說稻谷，就是粟米，本朝每名軍士二斛粟米的配額是再不能少的了，粟米也該是黃、白、青三色為宜，這發(fā)黑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