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晚被她一嚇，勉強吃了一小半，馮今當(dāng)慣了蔣姑奶奶的騎士，沒臉沒皮地哄著她。

    賀秋冬同江遠(yuǎn)騏在旁邊打眉眼官司，一個瞄著秦歌，滿眼都是贊許。

    同樣都是女孩子，怎么人家就一點也不嬌氣？也是被臨時抓來頂包的，俄羅斯簽證沒辦好，還反過來安慰他；從上車到現(xiàn)在一句抱怨也沒有，連話都沒怎么說，文靜靦腆，多好。

    另一個略顯幾分不耐，上下打量一圈，率先退出擁擠的包間，倚在走廊上吹風(fēng)。

    走道里有一排包著藍套的簡易座椅，隔著兩個包間，有穿著白裙子的俄羅斯女孩靠窗看書，輕薄的紗簾憑風(fēng)而動，拂到她的面頰上，撩動她金色的長發(fā)。

    她抬起臉，湛藍的眼瞳被陽光映照得流光閃爍，顴骨兩側(cè)數(shù)顆雀斑也跟著細(xì)碎的光明亮起來。察覺到江遠(yuǎn)騏的注視，她歪頭一笑，可愛得像只小麻雀。

    江遠(yuǎn)騏忽而有點羞澀，將頭轉(zhuǎn)過來，視線徐徐落定在車廂另一道身影上。

    大概疼痛還沒過去，她一直躺著，緊閉的雙眼睫毛微微顫抖，嘴角緩慢地過渡著氣息，顯然是不想讓人發(fā)現(xiàn)她正在度過怎樣的煎熬。從早上到現(xiàn)在除了水，一點東西沒有下肚。

    他拍拍賀秋冬的肩：“我去上個洗手間?！?/br>
    蔣晚見他走遠(yuǎn)了，鼻尖哼哼：“拽什么呀？一直繃著張臉，給誰看呢?！?/br>
    “你別這么說，遠(yuǎn)騏雖然嘴巴有點毒，但是人很好?！?/br>
    “他眼睛就差長頭頂上了，人很好？反正我是沒看出來?！笔Y晚翻了個白眼，“一副生人不近的樣子，參加什么同學(xué)游啊?！?/br>
    “是我，我拉他來的?！辟R秋冬小聲說，“他本來不感興趣，我騙他說陳列廳的組畫作者也來，他才同意。”

    “陳列廳？不會過咱們學(xué)校章園畢業(yè)展的藝術(shù)作品陳列廳吧？”

    “對呀！”

    馮今迅速地與蔣晚交換了個眼神：“該不會是西江往事那組圖吧？”

    “你也知道?。亢芑饘Σ粚?！今年最優(yōu)秀的畢業(yè)作品。遠(yuǎn)騏好像特別喜歡那組圖，我們?nèi)⒂^的時候他一直不肯離開?？上ё髡吣涿?，不然學(xué)校就這么大，總能夠找到她?！?/br>
    “找什么呀，作者不就是……”

    馮今還沒說完，就聽見蔣晚一陣急促的咳嗽聲，連忙低下頭詢問她怎么了。被蔣晚狠狠瞪了一眼，才意識到剛才差點說漏嘴。

    蔣晚強行把話題揭過：“那你騙了他，他沒找你算賬？”

    “作者匿名，我就算胡編亂造也不能真給他造出個人來。遠(yuǎn)騏早猜到了，估計怕我一個人孤單，才勉為其難一道來的?！?/br>
    賀秋冬說，其他兩個室友也很感興趣，但這一程太長了，光來回票價就達上萬，不是每個學(xué)生都消費得起。

    就說他好了，攢了好幾個學(xué)期的獎學(xué)金，才等到這一趟冒險之旅。

    蔣晚被說得羞愧，捂著臉沖馮今撒嬌：“獎學(xué)金長什么樣兒？”

    馮今也羞愧：“咱努努力，學(xué)業(yè)上不能拔尖，至少其他地方別太落后了?！?/br>
    賀秋冬看不懂眼前的男女關(guān)系，忍了好半天還是問道：“你們在談戀愛嗎？”

    蔣晚立刻回道：“你看看我的眼睛，告訴我，我是瞎子嗎？”

    馮今、賀秋冬：……

    過了一會兒，江遠(yuǎn)騏捧著一只鋁制小碗回來，里面盛滿熱乎乎的粥，表面還冒著泡，碗角擱著一撮小菜，黃澄澄的醬蘿卜間還點綴著一片辣椒紅。

    他把粥往小桌板一放，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包間。

    蔣晚平時最討厭喝粥，被旅途中粗糙的飯菜一折騰，倒不挑剔了，看粥還冒著熱氣，也想偷嘗一口，但看舒意還皺著眉頭，只好忍痛從包里翻出小勺來，先喂她吃了。

    人走得差不多之后，她低聲問：“你聽見賀秋冬的話了嗎？這個江遠(yuǎn)騏好像是因為你來的?？粗浔?，倒還挺細(xì)心，怎么對你這么上心？該不會是知道……”

    舒意沖她搖搖頭：“老師答應(yīng)我匿名發(fā)表，不會告訴別人的。”

    “你呀，明明有那么好的天賦，也不知道為什么非要藏著掖著。換做是我，早敲鑼打鼓昭告天下了，看我家那些叔伯阿姨還怎么笑話我。mama是名揚中外的畫家，祖上三代都是至清至明的藝術(shù)家，爸爸是古董收藏家，有這樣的身家背景做底，你究竟在怕什么？怕給舒姨丟人嗎？可我覺得你畫得一點不差呀，老師不也替你惋惜嗎？”

    有一回她去找舒意，正好碰見她的老師。章園里赫赫有名的老藝術(shù)家，上了歲數(shù)頭發(fā)花白，還拄著拐杖，就那么杵在十二月寒風(fēng)呼嘯的藝術(shù)樓門口，苦口婆心地和她倒吐經(jīng)年遺憾，聲稱舒意在作畫上回避的態(tài)度，是他生平最難以攀越的一座險山。

    那種痛失弟子，晚年含恨的心情，可謂聞?wù)邆摹？刹还芩趺磩裾f，一向溫和好說話的舒意就是不肯松口。

    有時候回想起來，她難免會覺得她心狠。

    “晚晚?！笔嬉庖娝黄痤^又要說上半天，淺淺一笑，“粥快涼了?！?/br>
    你看，又是一拳頭打在棉花上！這種軟綿綿的態(tài)度，真是太讓人抓心撓肺了！蔣晚憤恨地瞪她一眼，勺子攪得碗叮叮當(dāng)當(dāng)。

    喂舒意吃了七八后，蔣晚把碗往小桌板上一撂，撫著發(fā)酸的手腕說：“也就伺候你，我還算有點耐心。以后我要癱在床上，你也得這么伺候我?！?/br>
    剛說完，旁邊秦歌就把碗接過去：“幫不上什么忙，這碗我去還吧。”

    “不用麻……”

    舒意還沒說完，秦歌已經(jīng)轉(zhuǎn)出去了。蔣晚讓她不要起來，跟著靠到門邊往外看，只見秦歌在旁邊包廂停了下來，甜軟的聲音緩緩道：“江同學(xué)，這碗是同哪個列車員借的?。课蚁匆幌催€給人家。如果方便的話，你能不能帶我去一下?！?/br>
    江遠(yuǎn)騏停頓了一會兒，說：“好。”

    賀秋冬再次感慨：“多善良的姑娘呀……”

    這一路還在國內(nèi)，途徑張家口后，火車穿過錫林郭勒草原，駛向邊境，天空開始變得廣闊而深遠(yuǎn)，原野的綠呈現(xiàn)出一種昂揚的生命力。

    任何一個時刻將鏡頭對向窗外的風(fēng)景，都會被那種晴天下漫山遍野的綠意所征服。

    蔣晚下午陸續(xù)把各節(jié)車廂跑了個遍，回來時舒意經(jīng)過一場酣暢淋漓的大睡，已經(jīng)徹底緩了過來。三個女孩趴在窗欄上看落日，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你知道嗎？白襯衫，就是給我們拍照的男人，他就在隔壁的高包。我下午經(jīng)過的時候看到他和列車員聊天，兩人好像很熟悉的樣子。剛才我又經(jīng)過，沒忍住好奇問了列車員，他告訴我那個男人每年都會乘坐這趟火車兩次，一次春天，一次秋天?！?/br>
    蔣晚說得眉飛色舞，眼神間完全藏不住一個年輕女孩對英俊男人的向往，更何況這個男人的眼眸里還訴說著無盡的纏綿。

    “聽起來是不是很有故事？為什么一年兩次呢？是去俄羅斯見什么人嗎？這才八月，還沒到秋天，他怎么提前來了？”

    這種時間上的巧合，讓她萌生了一種如夢似幻的期待，年輕女孩大方地稱之為緣分。老年人常說有緣分，會被年輕人以老套、古板指摘?？赡贻p人說來，卻另有一種恰如其分的長情。

    舒意心里頭有點慌，試圖打住她的話頭。蔣晚卻徹底沉浸于眼前的蒼野落霞，墜落半邊天的醉紅，燒灼了女孩的心。

    “對了，我還聽列車員說他姓祝，祝英臺的祝，名叫七禪。他說這一路上，不知多少女孩曾在他的門前日日夜夜地徘徊，比這六天五晚的一程還要長久?！?/br>
    “祝七禪，真好聽的名字。”蔣晚閉上眼睛，輕聲道。

    舒意吹了風(fēng)，背過身去，雙手絞在腰后，抵著震顫的車壁，腳底忽生出一陣虛浮。

    第5章 丁香

    舒意吹了風(fēng)，背過身去，雙手絞在腰后，抵著震顫的車壁，腳底忽生出一陣虛浮。就在這時，旁邊伸過來一只手，直接將窗戶關(guān)上了。

    江遠(yuǎn)騏像是隨手捋了下衣擺那么隨意，甚至沒有看向她們，就這么走了過去。

    蔣晚發(fā)現(xiàn)來自這個年紀(jì)的男孩身上某種共通的別扭，抖著肩膀笑了起來。秦歌問她笑什么，她不屑一顧：“真幼稚?！?/br>
    秦歌繞過來，親熱地挽住她的手臂說：“學(xué)姐，我聽說咱們這趟車上有一個干了幾十年的老列車員，特別風(fēng)趣幽默，常給旅客講沿途的故事。我們要不要去找他？反正很無聊。”

    “現(xiàn)在？”蔣晚記得餐票上的時間，快到規(guī)定的點了，可她心里似乎有更大的渴望，讓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觸碰到，于是假意掙扎了兩秒后，她欣然同意，“好啊?！?/br>
    幾十年的老列車員，應(yīng)該認(rèn)識他吧？多少女孩子曾在他門前徘徊，那么，有人曾進入那扇復(fù)古紅移門內(nèi)過夜的嗎？

    風(fēng)捎過女孩細(xì)長的頸，留下一層顫栗的漣漪。

    不知道為什么，蔣晚忽然不敢看舒意的眼睛，故意放大嗓門嚷嚷了兩句，見舒意沒有同往的意思，囑咐她好好休息，就一溜煙的跑了。

    舒意揉揉額頭，忽然能夠預(yù)料接下來的幾天將要發(fā)生什么。

    江遠(yuǎn)騏迎著兩只花蝴蝶似的消失在硬臥車廂的女孩，緩慢走回來，見舒意一個人坐在床邊不知在想什么，他把熱水放到桌板上。

    “胃口好點了嗎？還要喝粥嗎？”

    舒意一驚，陡然回神，沖他搖搖頭：“不用了，謝謝你?！毕肫鹗Y晚剛才偷偷告訴她，他花了五百塊才同列車員買到那碗粥，她連忙起身翻錢包，想把錢還給他。

    江遠(yuǎn)騏看著她翻包的動作，忽然問：“西江往事組圖的作者是你嗎？”

    舒意一頓，舔了舔唇，還沒想好怎么回他，他已經(jīng)舉步離開，只留下一句：“你不用擔(dān)心，我是偶然得知，不會告訴別人?！?/br>
    大概時間不適宜，沒有一會兒蔣晚和秦歌回到包間。兩個女孩手拉著手，哪怕奔赴的是同一場無疾而終的遐思，同一個闌珊而歸的結(jié)局，關(guān)系竟也可以發(fā)展神速，好得跟真的一樣。

    此刻取鏡頭，窗外是深藍色的天，泛黃的云，紅透的霞，漆黑的屋頂與排列有序的一座座風(fēng)力發(fā)電扇，天幕下光影一層一層交替滲透，然后，成為憑欄眺望遠(yuǎn)方的女孩們壯闊的布景。

    列車員過來發(fā)中國出境單和蒙古入境單。

    下一站是國境內(nèi)最后一站——二連浩特，由于同蒙古、俄羅斯的鐵軌寬度不一樣，火車要在二連浩特停下?lián)Q輪胎。期間旅客可以不下車，跟隨火車進入換輪間看作業(yè)過程，也可以去候車室休息等待。

    聽說要將整節(jié)車廂吊起來調(diào)換轉(zhuǎn)向架，不少乘客為了親眼見一見這個著名的場景，盡管要等待數(shù)個小時，沒有水，不能上洗手間，他們還是選擇留在火車上。

    蔣晚原答應(yīng)要陪舒意一起下車去便利店置辦生活用品，一聽換輪是個名場景又開始反悔，鼓動新結(jié)交的小姐妹幫忙照顧舒意。

    最后幾經(jīng)商量，只有江遠(yuǎn)騏、秦歌和舒意三人一道下了火車。

    到站時間晚上八點半，夜色降臨，邊境小城一片靜謐。出站時，工作人員給他們發(fā)了一張出站牌，提醒他們必須憑借此牌來回進出。

    約莫一看就是學(xué)生，又是兩女一男的神奇組合，工作人員不免多打量他們幾眼，再三說道：“雖然邊境治安不錯，但年輕人最好不要走得太遠(yuǎn)，稍微逛一逛兌換點蒙元就可以回來，休息室有空調(diào)?！?/br>
    “還有，三個人只有一張出站牌，記得一起回來?！?/br>
    秦歌被說得難堪，好像一兩個小時他們能去做什么似的，接過出站牌就往對面的便利店走，一邊說：“舒意，你是不是沒有那個？要買尿片嗎？這樣不會弄臟床套?！?/br>
    她聲音不大，卻也沒有刻意壓低，旁邊的江遠(yuǎn)騏聽了個正著，不覺臉熱。女孩子來那個，還需要尿片嗎？

    舒意倒沒在意，搖搖頭道：“不用的。”

    “啊，好，我以為你睡姿也不好。我寢室的女生都用，每次團購都買好多，把陽臺全都塞滿了。”

    秦歌面露一絲羞赧，壓低視線瞄了眼落后舒意半步的江遠(yuǎn)騏，見男孩子的目光總殷切地追隨著不會回頭的女孩，她心底閃過一絲悵惘，又釀生出酸澀，“也不知道晚晚用不用得上，我還是給她準(zhǔn)備一些吧?！?/br>
    舒意應(yīng)了聲，穿過馬路，臨進便利店前忽然腳步一頓。江遠(yuǎn)騏險些撞她身上，問道：“怎么了？”

    “我突然肚子有點疼，想去下洗手間。”一邊說著，她捂住小腹彎下了腰，小腿肚看似艱難地支撐著身體，不住顫抖。

    夜色中半是昏黃的燈光籠罩著她，眉宇間體態(tài)柔弱，眼神楚楚動人。別說襯著那一張別有風(fēng)情的五官了，哪怕就是一張又黑又丑的臉，此刻也容易讓男人淪陷。

    江遠(yuǎn)騏剛要開口，秦歌已經(jīng)搶先一步扶起舒意：“你還好嗎？要不要我陪你一塊去？”

    舒意搖頭，把購物的清單交給她，低聲道：“那個東西，男生不方便。秦歌，我鬧得兇，拜托你幫我多買點，還有我和晚晚兌200塊蒙元就好?！?/br>
    “那我們待會去哪里找你？”江遠(yuǎn)騏搶白道。

    “我看到旁邊好像有公共衛(wèi)生間，離得很近。要不就半小時吧，候車室門口見，好嗎？”

    女孩子之間不需要說得太明白，眼神交匯，手一松，各自往后退。舒意趁著夜色一路小跑，轉(zhuǎn)個角，躲進茂盛的樹蔭下。

    一個男人掐滅煙，雙手抄進口袋，低著頭大步往前走，還不忘叮囑身旁的女孩：“不要回頭，跟著我?！?/br>
    舒意胸口起伏不定，起先的緊張過后她逐漸鎮(zhèn)定下來。先還發(fā)顫的小腿此刻有力地往前擺動，仔細(xì)看，她幾乎比男人的節(jié)奏還要穩(wěn)當(dāng)。

    再繞過一個轉(zhuǎn)角，男人抓住她的肩膀一提，好像鬼影般閃進墻蔭下。暗夜中有馨香來襲，舒意余光一瞥，蓊郁樹叢間一捧丁香探出頭來，俏生生地隨風(fēng)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