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經(jīng)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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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林青外戒備十分森嚴(yán),伴月被引至偏房,見到了正在等他的福德真仙。福德真仙乍一見他微微愣了愣,他將左旌支出屋外,半是驚訝半是欣慰道:“原來是你?!?/br> “瞞不過師父。”只見伴月?lián)u身一變,竟是殊羽模樣,殊羽恭恭敬敬行了見師禮,忙不迭道,“荼離可在?” “在房中?!痹浦凶訂査澳銖奶焐贤盗锵聛淼??”殊羽難為情地摸了摸鼻子,老實(shí)道:“我被關(guān)了禁閉,不變作旁人樣子不大容易脫身?!笔庥疬@回算是明白了,只要他回神族,基本就落個面壁思過的下場。 “禁閉?”一向循規(guī)蹈矩神族典范的新晉太子這是犯了什么晦氣,“犯了什么錯?” 殊羽有些尷尬,閃閃爍爍道:“巫王帶著清越公主上了天宮,與我父君母后談及我二人婚事,我當(dāng)眾駁了他?!?/br> “清越公主與你倒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你這是……”云中子擺擺手,“罷了罷了,現(xiàn)下不是關(guān)心兒女情長的時(shí)候,前幾日你與荼離去往千機(jī)之谷,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了事情?” 云中子為何會這么問,難道……殊羽一陣心慌:“荼離他現(xiàn)在還好嗎?” “不大好,我需要知道先前發(fā)生了什么。” 殊羽將那夜之事以及與轉(zhuǎn)燭的對話一字一句復(fù)述了一遍,不過自然略去了前半夜他與荼離在床上摸來摸去親來親去的過程。云中子在聽到魔族二字后臉色徹底陰沉下來,他一言不發(fā)地將殊羽帶至荼離房中,此時(shí)荼離正被陣法所圍,身上仍綁著捆仙繩。 云中子說他不大好時(shí),殊羽想著再差也左不過千機(jī)之谷那夜,可當(dāng)他看到荼離神情痛苦地鎖在陣法牢籠里,心忍不住一陣抽搐。 荼離一身衣裳破破爛爛,撕裂的布料下隱約可見幾道狹長的傷口,血液已經(jīng)干涸結(jié)痂,殊羽雙眼微潤,聽云中子說道:“他瘋魔時(shí)想來還存了一絲理智,寧可傷了自己也不愿傷了我們。” “那他現(xiàn)在呢?清醒了嗎?” “我封了他的神識,但也只是權(quán)宜之計(jì)。”云中子嘆了口氣,“心魔不除,荼離總有一日會徹底入魔,到時(shí)就算他不為禍三界,三界各族也容不下他?!?/br> 殊羽握拳狠狠砸在木桌上,出離憤怒下是無盡憂心:“他的元神好端端的,怎么會被魔族浸染!” 云中子倒了杯茶水卻沒有喝,只是放在鼻尖下聞了聞:“被魔族侵蝕浸染的不是他,是神樹。” “什么?!” 云中子抬頭看著殊羽,問道:“你聽過一句話嗎?戰(zhàn)起虞淵止扶桑,神女落,魔族滅,熔血煅骨,不入輪回?!笔庥鹞⒄?,點(diǎn)頭答:“《上古神祇志》最后一篇,講的是千年前神魔大戰(zhàn)以及阿荼神女?!?/br> “是,”云中子平靜道,“世人只知阿荼以rou身元神祭扶桑神樹鎮(zhèn)壓魔族,卻不知,阿荼其實(shí)并未真正死去?!?/br> 殊羽越發(fā)聽不明白,如果阿荼沒有死,那她現(xiàn)在會在哪里? “熔血煅骨,是活生生被凌遲獻(xiàn)祭,粉身碎骨之痛不敢想象;不入輪回,是元神魂魄被永生永世困在神樹里,不得超脫?!痹浦凶訙啙岬碾p眼透出滄桑哀涼,好像回憶起遠(yuǎn)古的舊事,“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千年來,阿荼日復(fù)一日在經(jīng)歷這些痛苦,而且永遠(yuǎn)沒有盡頭?!?/br> 殊羽徹底說不出話,不要說感同身受,這樣的無望與痛楚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 “這就是溯風(fēng)族族長的命運(yùn),阿荼與神樹早已融為一體,千年來魔族不曾停歇片刻,而阿荼的神識亦被潛移默化地浸染。” “長此以往,將會如何?”殊羽問。 “只要扶桑神樹的封印完好,魔族便逃不出來,即便徹底被污染也不打緊。而溯風(fēng)族人的使命,便是生生世世守護(hù)著扶桑神樹,守護(hù)著封印。”云中子看了看荼離,“可是我們都忽略了,荼離是阿荼拼盡最后一氣元神留下的血脈,他與神樹從來就是一氣連枝。神樹被完全浸染的那一日,就是荼離成魔之時(shí)?!?/br> “如果真有那一日,三界無論如何不可能容下荼離?!笔庥鹜蝗痪o張起來,連著聲音都在發(fā)抖,“此事除了你我,可還有第三人知曉?” 云中子道:“祝余他們只當(dāng)是荼離受了什么蠱毒,旁的一概不知,殊羽,若這三界中還有人能讓我相信,又有能力保護(hù)荼離的,只有你了?!?/br> 不管是誰,只要知道荼離有成魔的可能,定會不計(jì)一切代價(jià)誅殺他以絕后患,殊羽甚至做好了打算,如果不小心被旁人知曉,他就先下手為強(qiáng),死人就開不了口了。 云中子望著他扯出一抹牽強(qiáng)笑意,他從書桌下的畫簍里抽出一幅畫遞給殊羽,殊羽納悶著接過,打開之后徹底傻了眼—— 那是一副烈焰火山圖,圖中一紅一白二人,十指相扣神情繾綣。 正是二人于殊離之境定情的情景。 “我……”有些意外總是來得猝不及防,殊羽細(xì)細(xì)端詳,第一個念頭居然是,荼離這畫工比幼時(shí)畫的清越的糟糕畫像不知精湛高明了多少倍,他小心翼翼地收起畫卷,堅(jiān)定地看著云中子,鄭重道,“師父,我與荼離兩情相悅,我知有違天理倫常,可我只想一錯到底,萬死無悔?!?/br> “那便好好記住今日的話?!痹浦凶拥?,“你反對與清越的婚事,也是因?yàn)檩彪x嗎?” “是?!?/br> 一“劫”一“解”,竟是這般。他昨夜無意中發(fā)現(xiàn)荼離房中的這副畫,整整怔了半宿,荼離向來親近殊羽,曾經(jīng)以為不過是識于微時(shí)兩小無猜,卻不想藏了這樣的心事??墒鞘庥鹌淙撕纹湔y(tǒng)端莊,他的心思又是如何,直到方才,一向沉穩(wěn)練達(dá)的殊羽殿下說出了“一錯到底,萬死無悔”的話,原來情根深種從來不是一個人。 云中子從最初的茫然震驚到無奈妥協(xié),如果是平時(shí),他只怕也會做一個棒打鴛鴦的頑固老神仙,畢竟他們二人身份尊貴立于三界之巔,一舉一動牽連的從不只是自己或是自家小族??扇缃裼斜饶翘炖韨惓髯诮哟匾氖?,他千年前沒有保護(hù)好徒兒,千年后,他不能再讓徒兒的孩子再重蹈覆轍。 “殊羽,我現(xiàn)在還想不到辦法將荼離的心魔驅(qū)除,我要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痹浦凶拥?,殊羽接過話道:“不論將來如何,哪怕與三界為敵,我也會站在荼離這邊,護(hù)著他?!?/br> “不,”云中子閉了閉眼,“如果最終還是沒有辦法,在荼離成魔的那一刻,殺了他。” “殺……殺了他?”殊羽瞳孔皺縮,“我做不到!” “你必須做到!”云中子決然道,“若荼離成魔,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打開神樹封印,鎮(zhèn)壓千年的魔物便會逃出來,三界又將籠罩在無盡戰(zhàn)火硝煙之中……千年前所有人的性命就白白枉費(fèi)了?!?/br> 云中子逼近他:“這是阿荼的命運(yùn),亦是荼離的命運(yùn)?!?/br> 荼離再清醒過來已經(jīng)是三日后,入魔的時(shí)間越來越久,意味著他被腐蝕得越來越厲害,這三日來他們無計(jì)可施,只能看著他體內(nèi)元神沖蕩痛不欲生。 溯風(fēng)族眾人不被允許靠近,只有殊羽日夜不休地照顧他,可荼離恢復(fù)意識后的第一句話卻是:“我不想見到你。” 殊羽才稍稍放下的心立馬又高高懸起,他忐忑地坐在床邊,問道:“我哪里惹你不高興了?” 荼離看著自己一身傷痕,隱約記得這三日過得如何煎熬,他聯(lián)想起先前的種種,一時(shí)不知該如何自處。他捏捏眉心,啞著嗓子問道:“我究竟是怎么了?” 殊羽默不作聲望著他,明明準(zhǔn)備了三日的謊言去瞞他誑他,在對上他的眼睛時(shí)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荼離了然地苦笑一聲,道:“如果是寬慰我的假話就不必開口了,我最討厭你騙我?!?/br> 福德真仙將這個難題拋給了他,最終還是一五一十抖摟干凈。 殊羽一直在小心觀察荼離的神情,可是從頭至尾他都十分木然,好像就只是在聽一個故事。末了,荼離沖他一笑:“你這么苦大仇深做什么?這事兒簡單得很?!?/br> “你有法子?”殊羽雙眸一亮。 荼離攀著癱在他懷里,不以為意道:“不用等到我入魔,現(xiàn)在殺了我就好?!?/br> “你在胡說什么!” “怎么是胡說?”荼離親在他胸膛上,“你有辦法救我嗎?福德真仙有辦法救我嗎?你們除了眼睜睜看著我入魔還能做什么?拖著時(shí)間,最終也不過是求個心頭安慰,道一句你們盡力了。” 荼離干干笑了幾聲,聲音愈發(fā)沙?。骸胺凑銈兩褡宀痪褪沁@樣,犧牲小我成就大我嗎?兔妖一家如是,我阿娘亦如是,都不過是不值一文的祭祀品罷了。哦,還有我,我也一樣?!?/br> 話音剛落,殊羽猛然推開荼離,他按著荼離的肩膀逼迫他抬起頭,語氣中少有的憤怒:“我這些日子殫精竭慮為的是什么?是為了聽你這么自暴自棄嗎?兔妖一事你大可以怪我恨我,往我身上捅上幾刀消火撒氣都好!可你何苦說這些話糟踐自己,又糟踐了阿荼神女!” “我糟踐我阿娘?”荼離可笑地看向他,“是是是,你們神族大義凜然威風(fēng)堂堂,自然說什么就是什么,是我等山野小民不知禮數(shù)不知教誨,不該在太子殿下面前妄自菲薄,倒顯得我狹隘局氣!” “你……”殊羽怒從中來,一把將他推到床上,荼離奮力反抗卻被殊羽一個胳膊肘遏住脖頸,荼離索性兩眼一閉放棄掙扎:“太子殿下真是好情趣,不如再將我雙手雙腳綁了,反正那捆仙繩就在邊上!” 變故叢生,句句話都在火上澆油,此刻的荼離像是故意在激怒他,殊羽慢慢冷靜下來放開他,捏著他耳垂低低道:“我知你心里頭煩躁,也怪我方才說的那些話沒輕沒重,我只是見不得你自輕自賤,這才著了急?!?/br> 荼離偏過頭,強(qiáng)忍著不肯睜開眼,他聽到殊羽在他耳邊低聲嘆了嘆,接著耳垂一熱,細(xì)細(xì)密密的吻隨之落下,那吻一路輾轉(zhuǎn)流連,從耳邊到臉頰,再游離到面紋處,最后徑直落在唇上。柔軟的舌尖試探著擠進(jìn)來,小心翼翼地一點(diǎn)再點(diǎn),荼離咬咬牙推開殊羽,不耐煩道:“太子殿下把自己當(dāng)做什么?惹人生氣了就來這么一出,我在戲文里見過,倒像是哪家小妾妓子求歡爭寵用的把戲?!?/br> 荼離斜他一眼,又道:“巫族公主眼巴巴跑你跟前你不理,我當(dāng)初死纏爛打你不睬,怎的如今我拒你千里你反倒貼上來?太子殿下,究竟是誰在自輕自賤?” 殊羽徹底愣住,一張俊臉憋得通紅,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哪受過這等羞辱,饒是他脾氣再好也被惹得怒火中燒,他從床上一躍而起,指腹在唇邊一抹,大袖一揮,忍著怒氣道:“你若是想要激怒我好叫我對你放任不理,那你就死了這條心!” “什么?”荼離看著他,止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捧著腹垂著床,指著殊羽上氣不接下氣道,“太子殿下,你可真是自作多情得緊!”殊羽眉頭深蹙,薄唇緊抿,似是極力克制,一張臉冷酷得像從冰窖里頭剛出來,荼離從未見過他這副表情。 荼離懶洋洋坐起,一腳踩在床沿,一手支著下巴,原本衣衫不整的模樣生生增添了幾分香艷,只不過神色懨懨顯得突兀,他無精打采地抬起頭,一雙眼死水無波,他道:“殊羽,我對你的情分從來不假,哪怕現(xiàn)在也是,但比起性命來,這微不足道的情誼又算的了什么?” “微不足道?”殊羽反問他,“你說我們之間的感情是微不足道,你明明……” “傻哥哥,”荼離笑他,“少年人不過途徑島嶼,便敢說是征服了四海,一分的喜歡夸張成十分的深愛,聲情并茂久了,自己也便當(dāng)了真。后來我想,我愛慕的大概只是年幼時(shí)被我奉為神明的你,神明就該高高在上,因?yàn)楫?dāng)我真的靠近你時(shí),才發(fā)現(xiàn),不過如此?!?/br> 不過如此?殊羽失笑:“說盡情話是你,拉我下神壇是你,可如今反悔辱我亦是你,你曾經(jīng)說過的話原來半點(diǎn)不作數(shù)?!?/br> “也不能算不作數(shù),我恣意慣了,要我的心我的情我都能給你,可是要我的命,不行。”荼離嘴角一挑,“多少神仙囿于情愛,困于紅塵,情之一字太過傷人傷己。如今我元神浸染,你我必有惡戰(zhàn),與其等到不可挽回相互付了籌碼,不如此刻徹底了斷,等神魔再戰(zhàn)時(shí),無牽無掛打一場,是死是活都怨不得對方?!?/br> 殊羽眼角濕潤,一字一句問道:“你終究是不信我?” “我信你對我情意綿長,可我更信你在三界與我之間,會毫不猶豫選擇前者?!陛彪x道,“我的阿娘被你們神族放棄了,可是我不會坐以待斃。誰說魔族就必須覆滅?只不過最后神族勝了,正義向來都是由勝者撰寫,就算哪日我真的入魔,我是生還是死還由不得你們做主。” 劍拔弩張間,房門被扣響,左旌在外頭急切叫喊:“太子殿下,你們神族的天帝來了,正在福德真仙那兒敘舊,請您過去一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