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注意別弄感冒，不要再熬夜看書了，要休息好。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這幾天不要吃太辣了！你們這些年紀小的就是口味重，無辣不歡……到時候鬧肚子跑廁所又耽誤時間又影響心態(tài)，劃不來。也最好別在外邊吃——你是在食堂吃吧，那周末呢？”

    “在家里吃?！痹S之枔家里。

    “啊，那不錯，你外婆做的飯你應(yīng)該吃習(xí)慣了?！比~老師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今天晚上和明天不會再統(tǒng)一要求上自習(xí)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可能不會在學(xué)校?！?/br>
    “回家休息調(diào)整也好，有什么困難就給我打電話。你外婆年紀大了，很多事不方便。記住，這個時候所有人所有事都會為你們讓位，你們現(xiàn)在是社會最重要、最用心保護的人。”

    “……嗯?！?/br>
    聽她這么說感觸還不深，看到滿街的出租車車身上貼有“免費接送高考生”的標(biāo)志、考點外支起的遮陽傘和遮陽傘底下成箱的免費發(fā)放給過往學(xué)生的礦泉水，他心里才有了一點點波瀾。

    早先的形容是準(zhǔn)確的，他的確感覺到自己趴在拇指那么大的一個洞口前，妄圖把自己從這個地方擠出去。稍微動一下，全身各個關(guān)節(jié)就會發(fā)出崩裂聲。

    明天不在學(xué)校上自習(xí)的要回教室把書搬走。

    他把高中用了三年的背包扔了，扔之前翻了好久，找出了他媽買給他的那只不怎么好用的鋼筆。齊好一本又一本的試卷，教材按順序放進收納箱里。他看著那一排書脊，才發(fā)現(xiàn)各科教材的出版社原來略有不同。

    “還有誰沒交準(zhǔn)考證??？說了半天了還有幾個人沒交，聾了嗎？”李文嘉不耐煩道?！霸龠^一分鐘不交的我不收了，后果自負?！?/br>
    “李鑫和孫奇亞你算沒算？沒有他們的，他們兩個一月份的時候名都沒報。”

    “哦。那還有誰不考？”

    付羅迦在千里之一秒內(nèi)有舉手示意自己也不考了的沖動，雖然他明白這種沖動很神經(jīng)。

    “還有 ，葉主任讓我通知，下午四點拍班級畢業(yè)照。你們愛來不來吧?！弊詈筮@句多半是李文嘉自己加的。

    他還真就沒去。許之枔也沒參加班級合影以及學(xué)生會成員合影，理由是拍照要站的那個臺子太曬。

    他把許之枔的書箱壘到自己的箱子上邊，拿著一條許之枔給的、疑似黑咪狗繩的東西捆緊，放在自行車后座上。

    許之枔搖搖晃晃騎出去幾米，轉(zhuǎn)過身正要對他笑，箱子里的書本就噼里啪啦砸到了鋪滿人行道的落葉上面。

    他嘆了口氣去撿書。許之枔一開始在幫著撿，懷里抱不下后就站到一邊，在他翻開語文的封皮查看名字的時候彎下腰來親他——這就導(dǎo)致了他后來存放多年的高中教材有相當(dāng)一部分是許之枔的。

    旁邊不是沒有路人，近日來如同梗在咽喉的心臟卻隨著這個吻一點點落回原處。

    他吞了口唾沫。鼓膜發(fā)出輕響，蟬鳴更為清晰地灌了進來。

    ……

    職中離許之枔家不是很遠，打出租幾分鐘就到，中途會路過珍珍面館。

    因為起得早，他們直接騎自行車過去了。

    珍珍面館在高考當(dāng)天生意并不好。付羅迦起床不久沒什么食欲，看到門口桌子上的筷筒突然動了心，鬼使神差之下拉著許之枔進去了。

    老板娘不在。老板娘的女兒在案板前忙碌，抬眼看到付羅迦，露出一絲驚訝來。

    “你是夏阿姨的兒子吧？這么變了這么多——對了今天考試！”她拍了拍手上的面，打開了風(fēng)扇的開關(guān)。“不緊張吧？這樣熱不熱？沒有對著吹吧，對著吹容易頭暈——”

    他跟許之枔很久沒這么相對坐著在這里吃面了。改進后面里的牛rou沒以前那么柴，湯變得更鮮。

    珍珍來回踱步，“沒什么的，不用緊張，考完了你會發(fā)現(xiàn)就那么回事。再說你成績也好，比我強多了——你肯定會考得特別好的。”

    付羅迦吃了幾口就沒吃了，另拿了雙干凈筷子幫許之枔撿湯里的蔥花。

    結(jié)賬時珍珍握拳沖他道：“加油！”

    “……謝謝?！?/br>
    這頓早飯以外，其余的事他后來印象都不是特別深刻。在一片屏息凝神的莊穆氛圍中傳到手里的、據(jù)說是凝聚無數(shù)出題人心血的卷子就是普通的卷子，印刷、紙張、內(nèi)容無一不普通，跟平常的成百上千套題目似乎不同，又似乎一樣。

    他唯一感覺出來的不同是：這套題比他做的其他題要簡單一些。

    但簡單不等于他能做對，有些地方實在記不起來?？傊M力了。

    作文寫完了還剩幾分鐘。前邊有個一直抖腿的，也有趴著睡的。

    終場鈴聲很醒神。

    許之枔在一眾哭喪臉中分外突出，樂顛顛地過來牽他：“那個小說閱讀我以前看過。”

    周圍人瞬間齊刷刷看向他，然而他根本沒有往下說的打算?！爸形绯允裁?？”

    第一堂可以當(dāng)作嘗鮮，剩下的科目就有些煎熬。數(shù)學(xué)他做完后感覺不是特別好，但是也沒辦法了。最后的英語結(jié)束后整棟樓都在歡呼，監(jiān)考老師的臉上也有了笑意。

    最后的題卷被收走，他從座位上站起來，發(fā)現(xiàn)腿軟得厲害，緩了又緩才能邁步。

    就……結(jié)束了？

    完了吧。

    職中警戒線外等了很多家長，門口的通道都有些擁擠了。人太多，他沒能找到許之枔。走著走著有人捉住他胳膊往一邊拉，他轉(zhuǎn)頭，是李淑儀。

    “有個散伙飯全班都要參加，先過來集一下合！”

    “我……”他不想去。

    “哎呀，二班的跟我們在一家飯館，許之枔也會來的?！?/br>
    他昏頭昏腦被帶到一家中餐廳。餐廳大堂里放眼望過去全是考完試的學(xué)生，氣氛火熱。

    九班分散坐了有七八桌。他挑了人少且靠窗的一桌坐下，坐了不出兩分鐘身邊的空座位就滿了。舉目環(huán)視，沒一個是熟一點的。

    剛考完，他和許之枔都沒帶手機，暫時聯(lián)系不上。右邊的男生在跟人對答案，動作和嗓音都異常浮夸。

    他更加煩躁。

    李淑儀搬來了酒，還是白的，玻璃瓶在紙箱里嘩啦響。

    “二班在哪邊？”他問。然而太吵了，她還在跟其他人打招呼，完全沒聽見。

    他站了起來。坐在過道口的女生積極詢問：“你要什么？現(xiàn)在不方便出去吧，我遞給你?！?/br>
    說了也遞不了。他無可奈何坐下，按捺心思老實等菜上桌。

    這餐廳空調(diào)功率不行，付羅迦熱得直淌汗。

    男生已經(jīng)在起哄拼酒了。

    有個平時挺低調(diào)的女生搶先站起，右手拿酒瓶左手端酒杯，繞著桌子挨個倒酒敬酒。輪到自己時他也不好拒絕，碰過杯后意思著抿了一小口。

    她一口悶了，還朝他亮了杯底。

    付羅迦頓時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兩年了，今天我才有勇氣對你說——”女生拿著杯子的那只手劇烈地晃著，抬眼與他對視，又低頭看向地面?！拔摇?/br>
    “哦哦哦——”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起哄聲中有道很疑惑也很冷靜的聲音：“他是同性戀啊，居然還有人不知道？”

    聲浪蔓延出去，最后整個大廳齊呼“在一起”，連服務(wù)員也駐足打聽。而熱鬧的內(nèi)圍，也就是他面前的這一桌人，此時卻異常安靜。應(yīng)該都是跟他一樣，聽清了那句話。

    女生忽然把酒杯往桌上一杵：“是不是同性戀關(guān)你屁事？！他喜歡什么人跟我喜歡他有什么關(guān)系？我今天就是要說我喜歡他！怎么了，有意見？有意見也他媽給我閉嘴！付羅迦！”

    他茫然應(yīng)聲：“嗯？”

    “我喜歡你，你現(xiàn)在聽到了？”

    “嗯，謝謝你?！?/br>
    她揉了揉眼，把頭偏到另一邊去?！拔揖椭滥闶沁@個反應(yīng)。一點意思也沒有。”

    反正飯也吃了酒也喝了，該走了。天都暗了——他從打開一半的落地窗往外瞥一眼，然后一愣。

    “……我有事先走了?！?/br>
    “誒你——門又不遠！”

    ……

    許之枔之前提過高考結(jié)束后要慶祝，實際上考完那天晚上兩個人都累得不行——許之枔格外強調(diào)自己“滴酒未沾”——回來后直接倒在沙發(fā)上睡了一晚。

    第三天其實還有個口語考試，只不過很水，沒人放在心上。倒是有人借此返校搞一些很具儀式性的活動，比如撕書。

    杜燃跟他迎面碰上，朝他綻開一個和善的笑容，然后沖進他身后空無一人的年級辦公室，指著女校長的辦公桌破口大罵。

    有點好笑也有點心酸。

    高一高二還在上課。有人在教學(xué)樓前鬼叫，然后跟被從教室里鬧出來的老師對吵。

    “你有本事記我過啊？老子畢業(yè)了你知不知道！”

    “一群社會渣滓！以后別說是縣中出來的！”

    學(xué)校里的樹正在大把大把掉葉子，禿得人揪心。砂石堆被鏟去了，羽毛球場后面的一棟新樓有了雛形，聽說是棟實驗樓。

    他收回目光，“我們走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