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春生_分節(jié)閱讀_5
紅菇生長在老林子里,離何厝村很遠,何春生記得姑姑帶他去時,去時走了四個小時,回來走了四個小時。生紅菇的地方在一片斜坡上,大樹的根土里。姑姑說過,生紅菇的地方年年都是在那里的,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了。 那時何春生上小學四年級,爸爸mama都還能掙錢,他和表姐跟著姑姑去采菇,就是圖個好玩。 四周都是一片黑的。山里的夜特別黑,除了星星,一點光線也沒有。何春生扒了幾口粥,背起竹背簍,里面放了一鋁壺水,帶上手電筒,穿上爸爸的解放鞋—這鞋平時根本不敢穿去學校,但走山路是很好的。 爸爸個子矮,只有一米六五,何春生已經(jīng)一米六八了,還在往上長,所幸鞋子還是合適的。 出了房門,穿過走廊,何春生從偏門出了大土宅子。外村三處大土宅子,十幾戶人家都住在一個建筑群里,廚房鄰著廚房,房間挨著房間,十代以前是一戶人家,過去幾年,大家都沒出去打工時,還是很熱鬧的。 即使白天熱了,深夜的鄉(xiāng)下還是涼的,大概只有十幾度。何春生穿著爸爸的藍布短袖,起了一胳膊雞皮疙瘩。 他去年的短袖已經(jīng)不能再穿了,爸爸的舊衣服全是家里的漿染藍布制的,和大家身上穿的都不一樣,他也不敢穿到城里去。眼看初一入學時,特意買大了兩碼的秋冬校服也要不能穿了。 但是還管校服做什么?他大概已經(jīng)失學了。 漫天的星光,清涼的山風,含在口中微微發(fā)苦。他聽大人竊竊私語,說他命不好,克了mama,還要克走爸爸。他們家本來是村里條件最好的,過去親戚朋友上門借錢,爸爸都是很慷慨的,但是前兩年mama生病時,卻怎么也討不回以前借出去的債。等到去年爸爸病了,那更別說了,何春生都不知他們在城里哪個地方打工。 翻山越嶺,何春生憑著模糊的印象到了紅菇生長的老林,看日頭已經(jīng)早上七點過了。何春生循著記憶走到原處,那片斜坡十分陡峭,斜坡下稍微有個平坎,往下又是一個斜坡。從上往下攀爬的話,很可能一不留神就滑下去了。 他從上面看見壁上分布著幾簇紅菇,數(shù)目還真不少,他心下歡喜,顧不得那么多,順著巖石往下爬,挑揀了個大飽滿的菇,從泥里□□,丟進背簍里。 他把最高那個斜坡上的紅菇采得差不多了,心想好不容易跋涉到這里,不如去下面看看還有沒有。 一念之差,何春生沒有爬回坡頂,而是往下探了。越過那道坎,他發(fā)現(xiàn)下面的斜坡更斜,高度更高,他粗略看了看,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紅菇生長——萬一有呢? 在這個想法之下,他把腳伸向了那塊突出來的小石頭。石頭開始是穩(wěn)的,在他松手去抓下一塊石頭時,腳下忽然松動了。 何春生整個人滾了下去。 他滾了幾圈,連抓帶扯,好不容易扯住了一枝矮樹,往下一看,越發(fā)陡峭的山坡好像沒有盡頭一樣伸入谷底,他心有余悸,再也不敢往下爬了。 可是當何春生千辛萬苦爬回坡頂,坐著喘氣時,他想起了背簍里的紅菇。 他放下竹簍,發(fā)現(xiàn)里面只剩下十幾個紅菇了,其余的全都撒落谷底了。 太陽大了,也許已經(jīng)八/九點了。何春生抹了一把臉上頭上不知是汗水還是別的什么液體,打開鋁壺,喝了一口水。 水好涼好涼,還帶著夜的溫度。 再晚點回去,爸爸該餓了。爸爸雖能走出來盛飯,但再多的力氣卻沒有了。怎么燒得了柴?他的肚子好大,連腰都彎不下。 第7章 7 何春生回到家時,日頭已經(jīng)不在正上方了,大約有下午一兩點了。他急忙地進入敞開的偏門,繞過走廊,就看見爸爸坐在勾欄上。爐灶被勾欄和飯桌擋住了,但何春生還是能看見灶臺上在冒煙。 爸爸自己燒柴了?何春生心下想,他怎么蹲得下去呢? 爸爸看見他回來了,黃黑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何春生走進走廊盡頭的廚房,看見有個人蹲在地上,往灶臺地下添柴。 爸爸說:“春生,你同學來看你了。” 那個男孩穿著藍色的長袖校服,天氣那么熱,他蹲著灶臺前,滿頭滿脖子都是汗,他隨手抹了一把,抬起頭看何春生——他那么白皙,臉卻熱得紅撲撲的,晶亮的雙眼好像黑寶石那樣閃著光芒。 可黑寶石是什么呢?何春生想,他可是一輩子沒見過寶石的。 “你來干什么?”何春生見焦誓被煙嗆得直咳嗽,蹲下來,取過他手中的火鉗,把柴枝往爐子深處送。 “何春生……”焦誓只是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朝他笑了笑,并沒有說明來意。 他在笑啊。何春生把臉轉(zhuǎn)向爐火。爐火把整個爐灶都燒成了紅色。 直到燒好了飯,三人坐在勾欄上,在飯桌上把飯吃完了,何春生扶著爸爸回房間時,焦誓都沒有說明來意。 何春生安置爸爸躺下,爸爸對他說:“春生,你同學特意來看你,你不要那么兇?!?/br> 何春生應了一句“嗯”。 他出了房門,廚房里卻沒有人影了。他步子有些急,走到后門那兒,看見焦誓正蹲在地上,用水缸里舀出來的水洗碗。 何春生走過去,把洗得差不多干凈的碗用水再沖了沖,拿回廚柜里。焦誓跟在他的身后,何春生轉(zhuǎn)身,他們差點撞在一起了。 少年的鼻子和嘴唇近在咫尺,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種太陽曬過的味道。何春生煩躁起來,一手推開有些發(fā)愣的焦誓。他太近了。 焦誓以為接下來要挨打了,把手圈住了頭。 兩人靜默下來,本來就沒說幾句話,現(xiàn)在卻是一個人手捂頭頂,一個人垂著手,大眼瞪小眼。 “你以為我要打你?”何春生花了一分鐘才弄明白焦誓姿勢的由來。 焦誓有些尷尬地把手放下。 “何春生,”焦誓說,“老師讓我來告訴你,下個星期三,6月26日期末考,讓你一定要去?!?/br> “就這事?”就這事值得你20多公里的來? 焦誓定定地看著何春生,說:“要是來不了,你就要留級了?!?/br> 何春生說:“知道了?!?/br> 焦誓回到自己放在勾欄上的書包邊,從里面取出一個信封,交給何春生,說:“沒有三千五千,學校里捐款了,只有三百多?!?/br> 何春生愣愣地接過那個信封。 焦誓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說:“那我走了?!?/br> 焦誓走出走廊時,何春生看見他把袖子擼起來了。天氣那么熱,還穿著長袖的厚校服,真不知這個人在想什么。他的手那么白,映著下午兩點的毒日頭,把人晃得眼睛都花了。何春生按著心頭的不適,慢慢走到偏門那兒,看著那個頭也不回地走向村口的背影。 他怕他,他覺得他會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