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不僅寡言少語，同時(shí)又極其本份，做任何事情都不敢越過雷池一步。可是，當(dāng)空前絕后的文化大革命的風(fēng)暴席卷而來時(shí)，一向謹(jǐn)小甚微的爸爸卻不假思索地投身其中。

    “就是要革他們的命！”

    爸爸?jǐn)蒯斀罔F地說：“他們都是資本家、大地主出身，他們的祖輩靠剝削我們這些窮人起了家，我們世世代代是窮人，越窮越革命！”

    爸爸希望能在這場臺風(fēng)般的政治風(fēng)暴中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他投下了極大的賭注：“我家祖祖輩輩是雇農(nóng)，房無一間地?zé)o一壟，我怕誰?。　?/br>
    這場轟轟烈烈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運(yùn)動的確給爸爸帶來好運(yùn)。

    他由一個小職員一步一步遷升為單位里的主要領(lǐng)導(dǎo)人。因?yàn)榕c一些造反派頭頭產(chǎn)生矛盾，發(fā)生齷齪，受到他們的排擠，最后被流放到五。七干校。但是，從干校歸來后，爸爸突然時(shí)來運(yùn)轉(zhuǎn)，上級提升爸爸為副院長，并被告之不久以后將會得到再次提拔，有晉升為正院長的希望。單位里面爸爸的許多親信、死黨早已迫不急待地稱呼爸爸為院長，而根本不提那個“副”字。

    今天是國慶節(jié)，五年一小慶，十年一大慶，今年的國慶節(jié)逢值大慶，晚間將燃放爆竹。那是一個極為壯觀的場景，一顆顆艷麗奪目的禮花被雨點(diǎn)般地拋向晴朗的夜空里，綻放出形態(tài)各異、爭奇斗艷的花形圖案，令人賞心悅目。為了占據(jù)一個較好的位置觀賞爆竹，我很早便守候在走廓里的窗臺上，隨著夜幕的降臨，眾多的小伙伴相繼聚攏而至，緊緊地將我擠壓到最下面一層：“起來一點(diǎn)啊，干什么呢？壓死我啦，你們快壓死我啦！”

    憑憑我喊破嗓子也是無濟(jì)于事，樓梯上還有人影晃動著繼續(xù)不斷地向著窗臺這邊聚攏過來，有一個人拎著手電筒從樓梯下面緩緩走來，那雪亮的電光直射到我的眼睛上，我按住被手電筒照射得直冒金花的雙眼，以為這又是哪位小伙伴在跟我搞惡作劇，于是，我憤憤地慢罵起來：“誰啊，誰啊，這是誰??？這是誰在照爹呢？”

    “好小子！”拎手電筒的人聞聽此言頓時(shí)破口大罵起來：“小兔崽子，你罵誰？嗯，你罵誰？”

    我睜開昏花的眼睛仔細(xì)一看，我的mama啊，我立刻被嚇個半死，冒出一身涼絲絲的冷汗，周身上下激起一層層麻酥酥的雞皮疙瘩。

    哎呀，這不是那個兇惡的造反派頭頭“大螞蚱”嗎？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革命委員會的主任，在單位里驕橫拔扈、不可一世，誰見了他都直打冷顫。我今天怎么把他給罵啦，怎么撞到了他的槍口上，我可惹下了大禍，我敢拿腦袋作賭注：我死定啦！

    “你他媽的罵誰呢！”

    “大螞蚱”伸出尤如螞蚱般細(xì)長的手指惡狠狠地把我從窗臺上拽到水泥地板上：“走，走，小兔崽子，咱們找你爸爸講理去，走，找你爸爸講理去！”

    說完，“大螞蚱”好似老鷹捉小雞般地拽著我的衣領(lǐng)不顧死活地將我拖進(jìn)黑漆漆的走廊里，啪啦一聲，“大螞蚱”氣鼓鼓地推開了我家的房門，爸爸和楊姨正坐在屋里閑聊，楊姨穿著一條淡藍(lán)色的短褲，兩條肥碩雪白的大腿在日光燈的照耀下折射著迷人的光彩。

    “大螞蚱”陰沉著臉，沒好氣地把我推搡到屋子中央：“老張，這就是你養(yǎng)的好兒子，啊，他在走廊里罵，罵我是，是，是他的兒子！”

    “叔叔，我，我，我沒看見是你啊，我還以為你是……”我絕望地申辯著。

    “什么！你個混球，……”

    爸爸聞言，騰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一把將我拽過去，另一支胳膊高高地舉起：“你叔叔比我的年紀(jì)還要大，他是你罵的嗎？嗯？混球！……”

    暴跳如雷的爸爸話還未說完，重重的大巴掌已經(jīng)毫不留情地?fù)舸蛟谖夷侵赡鄣男∧樀吧?，頓時(shí)留下一塊深紅色的印跡，我的耳朵仿佛被炸彈剛剛震擊過，嗡嗡作響，我的眼睛里面迸射出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比屋外正在燃放著的焰火還要光彩耀目的金星揚(yáng)揚(yáng)灑灑地飛向慘白的棚頂?！?/br>
    “哎呀，老張啊，你瘋啦，你怎么能這么兇狠地打孩子呢！”

    楊姨先是縱聲驚呼起來，繼爾便瞪著圓鼓鼓的秀目，接緊著便不顧一切地沖過來，死死地按住爸爸準(zhǔn)備再次向我襲過來的大巴掌：“老張，你下手這么狠會把孩子打壞的啊，你會把他打壞的?。　?/br>
    楊姨把我從爸爸的手里奪過去，摟在她那柔軟的懷抱里，一只手輕輕地?fù)崦夷蔷従從[脹起來的小臉蛋：“孩子，疼不疼！”

    “疼！”

    我悲慘地點(diǎn)點(diǎn)頭，一滴無比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楊姨，不怨我，不怨我啊，走廓里面太黑，他舉著手電一個勁地照我，我什么也看不見，我還以為是哪個小伙伴跟我開玩笑呢，所以就，就，就，……嗚嗚嗚，……”

    “不哭，不哭，好孩子，來，擦擦眼淚，一會，楊姨領(lǐng)里出去看焰火！”

    “大螞蚱”是爸爸的頂頭上司，就是他將爸爸流放到五。七干校勞動改造去的，爸爸好不容易重返單位。而我，今天晚上無意之中得罪了“大螞蚱”，爸爸非常擔(dān)憂“大螞蚱”再次公報(bào)私仇，使之再次回到五。七干校繼續(xù)當(dāng)他的豬倌，重溫那段不堪回首的生活。

    還有一點(diǎn)：楊姨僅穿著極少的內(nèi)衣、內(nèi)褲被“大螞蚱”撞見，使爸爸非常難堪，從而激怒了爸爸，如此一來，今晚我是難逃皮rou之苦。

    “哥，你，”聽到我的哭聲，正在廚房里面忙碌著的姑姑不顧一切地沖進(jìn)屋子里，看到我悲慘地捂著面頰，姑姑一步躍到爸爸的面前：“哥，你這是干什么啊，你怎么能這樣打他啊，咦——，”話沒說完，姑姑已經(jīng)涕不成聲。

    “芳子！”

    爸爸氣鼓鼓地走進(jìn)里屋，楊姨悄聲地安慰著姑姑：“芳子，芳子，別哭了，別哭了！”

    “嗚——，嗚——，我走，我走，哥，給我買票，我走，我明天就走，我告訴我媽去，看你把陸陸給打的！”

    說著，姑姑沖進(jìn)里屋：“哥，給我買票，明天，我就走，我要把陸陸帶走，你太也不象話了，怎么這樣打孩子??！”

    “他，他，”爸爸吱唔起來：“芳子，嗨，……”

    “唉，芳子，走！”楊姨走到姑姑身后，一只手輕輕地拽扯著姑姑，另一只手拍著我的肩膀：“芳子，走，咱們陪陸陸一起看焰火去”隨即，楊姨牽著我的手便溜出屋子，來到漆黑的走廓里。

    “我不看，我不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