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梒睡得極沉。

    他第一次迷迷糊糊醒來時(shí)，隱約瞥見了床幃滲進(jìn)來的日光。

    現(xiàn)下是白日，小睡一會(huì)兒便罷，也該起來了，他在極倦極困中想著?？伤瘔?mèng)仿佛是一汪香甜柔膩的泥潭，他還未完全睜開眼睛，便已身不由己地掉入了更深的黑甜之中。

    夢(mèng)中卻也并不踏實(shí)。他隱約惦記著，自己似乎還有事情要去辦，掙扎著想要起來，可困倦?yún)s牢牢捆束住了他的精神和四肢，讓他徒然焦慮無法自拔。

    就這么掙扎困頓著，似又過了很長(zhǎng)很長(zhǎng)的時(shí)間，他才緩緩睜開了眼睛，逐漸清醒了過來。

    帷帳依舊緊緊拉著，但從縫隙依稀可見外面的明亮，想必現(xiàn)下還是白日。帳子內(nèi)十分燥熱，許久沒有通風(fēng)，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馥郁的石楠花味。

    渾身都十分酸痛，頭也昏昏沉沉的，胸口仿佛被壓了塊巨石。沈梒低吟了一聲，艱難地翻了個(gè)身，仰面躺在了床榻上。

    他的手臂伸出去，只摸到了凌亂的被單——旁邊空無一人。

    沈梒怔怔地望著帷帳頂端半晌，方緩緩地?fù)纹鹆俗约旱纳碜?，揉了揉鼻梁。伸手挑開帳子，一縷光線射入，他下意識(shí)地瞇起了眼睛。但那日光卻并不刺目，他緩緩睜眼望去，卻見泛著暖橙的柔光霞色正縈繞在窗楞之上，窗外碧色樹蔭被覆蓋上了一層濃麗的華光。

    原來竟已是日暮之時(shí)。

    房?jī)?nèi)空無一人。之前被胡亂扔在地上和榻上的衣物現(xiàn)下已被拾起，好好疊放在了一邊，鞋子也整齊地碼放在了床頭。但兩個(gè)人的衣服，如今只剩下他一人的。

    沈梒又在床榻邊呆坐了片刻，方踏上鞋子，穿起了衣服，緩步走出了門外。

    初夏的傍晚卸去燥熱，涼風(fēng)四起，吹動(dòng)花枝樹影，空氣中彌漫的是沁爽的草木之氣和蔬果的清甜，讓人心神具寧。遲睡后的乏累和困頓，在這徐風(fēng)之中頓時(shí)消散了些許。沈梒長(zhǎng)長(zhǎng)舒了口氣，微微活動(dòng)了下脖頸，閉起了眼睛。

    院子里靜得出奇，所有下人都不知去了哪里，整座宅子浸潤(rùn)在這片夏季傍晚的寧靜之中，安和無聲。沈梒獨(dú)自穿過桂樹之下，繞過光影浮動(dòng)的回廊，穿過垂花門，這才在前廳碰到了一個(gè)捧著竹籃匆匆走過的下人。

    “大人?！彼灰娚驐c，立刻住腳向他笑著行禮，“您醒了？”

    “嗯?！?/br>
    沈梒的目光落在了他手里的竹籃上，那籃中滿滿裝著的是深紫的李子，許是剛剛洗凈，飽滿的果皮上還掛著剔透的水珠，讓人看著便口齒生津。

    那下人一看沈梒神色，立刻將竹籃遞了過去道：“大人吃嗎？是謝大人方才帶來的。說是自家院子里新下的果，就吃個(gè)鮮甜，小的們方才一直冰在井里呢，這還沒來得及擺盤。”

    聽說是謝琻帶來的，沈梒立刻頓了頓。他遲疑了下，似想問什么，但終究將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不必了?！彼罱K道，復(fù)又抬眼看了看那下人，忽然道，“你……是不是以前就在宅子里？”

    那下人一驚，頓時(shí)大喜道：“是！是！大人您竟還記得小的？”

    沈梒微微笑了起來，輕聲道：“我自然記得。你老家是徽州的，有此帶了自己做的梅干菜酥餅來給搏空吃，他特別喜歡，我跟著嘗了嘗，那味道的確很不錯(cuò)，一直記到了如今?！?/br>
    那下人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連聲道：“小的明日便讓家里婆娘多做點(diǎn)，帶給大人吃。就、就是那東西太粗鄙了，鄉(xiāng)下人吃的，上不得臺(tái)面，承蒙您不嫌棄?！?/br>
    他說著，漸漸捏緊了果籃，鼻頭也跟著抽動(dòng)了兩下，忽然按了按眼角哽道：“大人……小的可終于把您盼回來了……這兩年我跟婆娘就一直在城里打著零工，就是知道您這樣的人物總有一天還是要回京，有這一天小的還是想伺候您……那日謝家人找上我們，說您可能快回來了，我就趕緊收拾東西回了這，一刻都不敢耽擱的?！?/br>
    “……是謝家人讓你回來的？”

    “是啊大人，好像是謝大人身邊的小廝？好多沈宅里的舊人都被找回來了。開春兒的時(shí)候我們就在這了，一直在收拾院子房子，就等著您回來的這天呢?！?/br>
    沈梒啞然片刻，半晌后，輕輕出了口氣，抬首輕聲道：“承蒙你們不棄……這籃果子，直接放到我房里去吧，再沏壺?zé)岵鑱??！?/br>
    下人連忙應(yīng)“是”，又問道：“那晚飯是在房里用，還是——”

    “不必備飯了。”沈梒淡淡地道，“一會(huì)兒讓搏空來我房里一下?！?/br>
    那下人明顯愣了一下，支吾半晌，撓頭道：“大人不吃了嗎？可是——可是謝大人在廚房里做了半天了，這、這會(huì)兒應(yīng)該都快出鍋了?！?/br>
    本已要轉(zhuǎn)身離去的沈梒腳步一頓，猛地回過了頭來皺眉道：“你說誰？”

    “謝、謝大人啊。他一直在廚房里，給您燒吃得呢……您、您不知道？”

    ————

    日頭更往下落了些，暮色的濃郁被稀釋，漸漸變?yōu)榱饲鍦\瑩潤(rùn)的金光，此時(shí)就鋪在廚房里那滿布人間煙火的灶頭之上。

    沈梒站在柴門之側(cè)，透過傍晚斑駁的光影，怔怔地望著不遠(yuǎn)處忙碌的身影。

    許是忙得熱了，謝琻已將外袍脫下，扔在了一邊。案板上已擺好了整齊的菜碼，清凌凌的大頭菜，筋rou勻稱的鹵牛，切成細(xì)絲的木耳、黃花、豬肚擺放在一起，黃紅青綠各色霎是好看。灶上的小火正“咕嘟咕嘟”滾著湯，依那隨風(fēng)飄來的香味看應(yīng)是慢燉的骨湯，此時(shí)正蒸騰起一片氤氳的輕煙，模糊了灶前那人的身形和臉龐。

    他的手里正揉著一團(tuán)面，小半個(gè)胳膊都沾滿了面粉，此時(shí)正用力在案板上揉搓著給面上勁。小片刻后，會(huì)用手戳戳，感受一下那面的韌勁，似乎并不滿意便會(huì)繼續(xù)揉搓起來。

    隨著他的動(dòng)作，細(xì)粉飛了起來，年輕的貴公子卻渾然不在意那些白面會(huì)沾上他華貴的錦袍。他半垂著眉眼，神情專注，手上的力道均勻有力，好看的嘴角線條正微微抿著。

    在黃昏的暮色里，他心無旁騖地做著一碗湯面。炊煙蒸騰，朦朧了他清俊的眉眼，仿佛手中的人間煙火便是他心中的無限山河。

    沈梒只覺整個(gè)人似沉在了這片溫暖瑩潤(rùn)的霞光之中。心頭寧靜而安和，那些悵然若失的緊繃和落寞，被這片炊煙小火一熏便化為了盈盈的春水，消失不見。

    半晌，他的手微微用力，推開了柴門向廚房?jī)?nèi)走去。

    正專心致志揉著面的謝琻聽到身后腳步聲，抬頭一看，整個(gè)人頓時(shí)頓住了。他怔怔地看著緩步向自己走來的沈梒，神色凝滯，片刻后竟涌起了幾分無措的緊張。

    沈梒在門前頓住了腳步。他們二人就這般隔著跳動(dòng)的薪火、噴香的老湯、蒸騰的炊煙對(duì)望著，靜靜凝視著彼此的面容。

    半晌，還是謝琻率先開口了。他的嗓子有些暗啞，和些許緊繃：“餓、餓了嗎？”

    沈梒下意識(shí)地?fù)u了搖頭，沉默片刻，又問：“你在做什么？”

    謝琻忙回身拿小碗給他打了一碗高湯，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遞到了他面前：“要嘗嘗嗎？”

    入口的老湯鮮濃可口，應(yīng)是用海米和大骨小火慢熬而成的，嘗之便讓人胃口大開。沈梒喝了一口，心下便了然，不禁輕輕笑了起來：“江南春面？”

    看著他笑，謝琻不禁顫動(dòng)了起來，似心頭開出了無數(shù)朵小花，sao動(dòng)著他的心弦。

    沈梒將碗放在了一旁，抬頭凝視著他，輕聲問道：“怎么忽然想起來做這個(gè)了？”

    “我……”謝琻被他看著，一時(shí)竟忘了呼吸，半晌舔了舔嘴唇，方啞聲道，“我手藝不精，練了兩年多，才勉強(qiáng)像點(diǎn)樣子，所以想讓你嘗嘗，看是不是那個(gè)味道?！?/br>
    他頓了頓，又補(bǔ)充道：“若是你喜歡，我以后便常做給你吃?！?/br>
    沈梒嘴角似彎了彎，垂下了纖長(zhǎng)的眼睫，沒有立刻開口。謝琻緊盯著他，心里又是忐忑又是緊張又是激動(dòng)，五味雜陳，像有一鍋燒開了的熱湯在胸口里一直沸著，蒸得他通體燥熱，不一會(huì)兒背心和手心便都出了汗。他下意識(shí)地想在衣服上擦手，卻被沈梒捉住了手腕。

    “……良青？”

    在謝琻驚訝的目光里，沈梒將他的手心轉(zhuǎn)過來攤開，又探身取了塊布，一點(diǎn)點(diǎn)幫他擦凈了粘在手上的面粉和細(xì)汗。那動(dòng)作輕柔緩和，擦在了他的手上，也擦在了他的心頭。

    謝琻長(zhǎng)吸一口氣，再忍不住，一把反手捉住了沈梒的手腕。

    “良青……”謝琻抬起左手一寸寸劃過他那熟悉的眉眼，聲音顫抖，“我——我已向父母坦白了咱們的事情，我說此生此世除你之外，再不會(huì)有第二個(gè)人……謝家互市的生意，也已經(jīng)不做了，大哥再反對(duì)也沒有用，我會(huì)堅(jiān)持到底。還有我曾經(jīng)說過的那些混話，每日里都有反省，晚上想想就睡不著覺。我一直等著，等著你再回來那天，便再好好同你賠罪。我本想著，一年等得、五年等得、十年也等得，只要你能回來，只要有這一天，我——”

    他喉頭一哽，竟凝噎住了。旁邊裊裊升起的煙火，氤氳著他凌厲英俊的眉眼，將那漆黑的瞳孔熏染出了幾分凄楚的薄紅。

    “我本以為，要等很久很久……可沒想到才兩年——幸好才兩年……”

    那抹薄紅終于溢出了眼眶，沾濕了濃密如鴉羽的長(zhǎng)睫，仿佛是被大雨洗刷過的天階夜色。

    “其實(shí)我真的，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沈梒心頭劇震，鼻尖也忍不住一酸。不勝的感慨、酸楚、痛苦和喜悅紛至沓來，讓他無從感知此時(shí)的心情究竟為何。心中的一聲長(zhǎng)嘆幽幽響起，他閉上眼睛，輕輕將額頭貼在了謝琻的胸口。

    謝琻驀然吸氣，用力一收雙臂，緊緊摟住了懷中之人。他的一手扣著后腦，一手摟住他的腰，頭垂下去深深邁入了沈梒的頸側(cè)——那是脆弱卻又無限繾綣的姿勢(shì)。如同將失而復(fù)得的珍寶擁入懷中，哪怕身心俱毀，也不愿再將其失去。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shí)方始休。

    吳山點(diǎn)點(diǎn)愁，明月人倚樓。

    那些分隔兩地的相思和怨恨呀，便似江南起伏的群山，起伏不定，綿延萬里。每當(dāng)涼夜如洗之時(shí)，舉目不見銀鏈似河，低頭不見月華如霜，心頭滿滿念的都是千里之外不知身處何地的你，是否也如我一般，正被無盡的思和恨深深折磨著。

    這相思之痛，無藥可解，無醫(yī)可救。唯有當(dāng)我們回到彼此身邊之時(shí)，才是盡頭。

    謝琻只覺眼角有g(shù)untang的東西滑落，似是他心頭之血凝成的一滴滴熱火，漸漸滲入了沈梒的肩頭。

    “讓之……”

    “嗯！”謝琻回過神來，忙用力在沈梒衣服上蹭了蹭，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應(yīng)道，“你、你說?！?/br>
    “所以方才你不在房里，是來做飯了？”

    “對(duì)啊，這湯要提前熬，不然不出味?！?/br>
    “那你早些在石林中看到我時(shí)，為什么不來相認(rèn)？”

    謝琻愣了下，抬起頭有些黯然道：“我沒看到你，我只是看到了你寫的詩文，認(rèn)出了你的字跡。等我奔過去找你時(shí)，又完全不見了你的人影。我疑心自己是著魔了，卻又放心不下，還是快馬趕了回來。沒想到真的是你回來了，幸好……”

    沈梒凝望著他激動(dòng)和羞慚折磨得薄紅的眼角，五味雜陳，不禁笑了起來。

    “你、你笑什么。”謝琻以為他是在笑自己掉了眼淚，撇了撇嘴搖他。

    “沒什么。”沈梒抿了抿唇，又忍不住柔柔地低笑了起來。

    那些悵然若失的不安和悲涼凄楚的猜忌，終于紛紛消融，化為一片春水，開出了一朵朵喜不自勝的花來。

    世上還有什么事，比剖開誤會(huì)發(fā)現(xiàn)其下的情意，更喜悅的事情呢。

    謝琻不知他在笑什么，但看著他的模樣，自己的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勾起，跟著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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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于晝夜廚房與愛？

    謝三（舉手）：是我！是我！

    所以這章甜嗎！

    白居易的《長(zhǎng)相思·汴水流》：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吳山點(diǎn)點(diǎn)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shí)方始休。月明人倚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