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思緒紛亂，頭回對自己的前程有了莫大憂慮。

    一時半會地整理不出頭緒，他也不勉強(qiáng)，而是暫時收拾心情，將精力重又集中到眼前時務(wù)策題上，穩(wěn)穩(wěn)續(xù)筆了。

    而在廳內(nèi)，晏殊看著笑盈盈的陸辭，也是心中思緒萬千。

    陸辭莞爾道：“晏兄連朝服都未換下，就匆匆趕來，又難得滿面愁容，定是我的過錯了。”

    “你倒有些自知之明?！?/br>
    想到朝里乍聞此事時，被嚇出一身冷汗，卻得強(qiáng)撐若無其事，還撇下手頭事務(wù)，立即來陸辭宅里問具體情況、卻目睹那享清福一幕的倒霉自己，晏殊就氣不打一處來：“你可知官家如何震怒？”

    陸辭笑道：“官家病體初愈，火氣應(yīng)是大不起來的?！?/br>
    一提官家的病，晏殊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在今日之前，莫說是他，縱觀朝野，都沒有任何人會將僅是提前回京、大約是還在等待吏部審批，才未即刻復(fù)職的陸辭，同官家那場突如其來的病給聯(lián)系起來的。

    畢竟兼具耳目通天和膽大包天這兩點(diǎn)的，只在極少數(shù)。

    又因事發(fā)突然，知曉陸辭從東宮出來，就即刻被官家召入大內(nèi)問話的人，除了那寥寥幾名內(nèi)侍外，也就執(zhí)掌后宮多年，極有手腕的劉圣人了。

    即便如此，兩人在殿內(nèi)具體說了些什么，也是她無從得知的。

    就在她還如臨大敵，設(shè)法要探聽出更多信息時，被陸辭那一針見血的數(shù)問戳到痛處的趙恒，當(dāng)下被勾起了羞惱、未曾自覺的心虛，還有不講道理的遷怒等紛亂思緒。

    在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宿未眠后，翌日便病倒了。

    然而由于官家常年沉迷求仙問道，長生不老求不來，所謂滋補(bǔ)的丹藥卻服用不少，瞧著身寬體胖，膚色紅潤，但一年倆大病，隔三差五一小病，已是眾人眼中的常態(tài)了。

    況且無病無痛時，官家若不想上朝，也時常以身體欠安為由，好將這麻煩差使光明正大地撂到太子頭上。

    對此，心知肚明的群臣已習(xí)以為常，彼此心照不宣。

    在官家當(dāng)朝發(fā)作前，誰又能想到，素來得皇家那對父子青眼有加，加上自身才華出眾，運(yùn)勢順風(fēng)順?biāo)?，才一路平步青云的陸辭，會失心瘋般自毀前程，口出狂言，做出將官家氣得急火攻心，直接病倒數(shù)日的杰作來！

    看陸辭那張漂亮得好似在發(fā)光的面龐上掛著缺心眼的笑，甚至還有閑情逸致拿玩笑話來調(diào)侃自己，晏殊差點(diǎn)連捏死他的心都有了。

    他默念幾句什么，平復(fù)了下激蕩的心緒后，仍是沒好氣地譏道：“我與攄羽相識多年，只知你平日藏山不露水，卻不知你還有要命時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本事??！”

    陸辭拱手隨意一揖，客客氣氣道：“晏兄過獎了。論起這點(diǎn)，我離寇相公還遠(yuǎn)著呢，這話可不敢當(dāng)?！?/br>
    ……不能再和這有意胡攪蠻纏的胡鬧人瞎扯下去了。

    晏殊揉揉脹痛的眉心，嘆息道：“在外人眼里，我亦稱得上是得意人，但你可知曉，在我得知制誥委任時，已是多大歲數(shù)了？”

    陸辭安靜聽著，而晏殊此時心情復(fù)雜，也并非真要他答出個所以然來，自己便繼續(xù)說了下去：“你不論登科也好，仕途也罷，皆稱得上一帆風(fēng)順，方在短短數(shù)年內(nèi)屢受擢升，至如今知制誥的地步。縱觀朝野，你這晉升速度，起止是鳳毛麟角？怕是絕無僅有的了?！?/br>
    這般叫包括他在內(nèi)的天下士人皆艷羨不已的錦繡前程，偏偏被陸辭輕易舍棄，饒是晏殊于宦海沉浮多年，也不禁感到rou痛惋惜，萬般不解。

    莫不是得來太過輕易，才舍棄得這般痛快？

    陸辭得以晉升如此之快，與他屢屢建下的政績自然分不開干系，但陛下與太子殿下的賞識，亦是不可或缺的。

    得陛下厭棄，也就意味著陸辭將從人人稱羨的云間墜落，前程亦是黯淡無光了。

    然帝王固然薄情，從對寇準(zhǔn)百般聽從，到相看兩厭，除卻jian佞讒言，利益沖突外，也著實(shí)歷經(jīng)了不短時日。

    陸辭心思玲瓏，又曉人情世故，豈會說了什么不得了的話，叫一年前還親昵喚陸辭為‘小狡童’的官家，又豈會當(dāng)朝震怒，一意孤行地要將其官職一撤到底，還欲將其貶到地方上去做個微不足言的小官？

    晏殊原還只是半信半疑，直到見到充滿佛性柔光的陸辭，才不得不確定了那個一直不肯相信的猜測。

    卻說官家在早朝時忽然發(fā)作，莫說是與陸辭關(guān)系密切的晏殊，待其素來寬厚欣賞的寇準(zhǔn)李迪等人了，就連虎視眈眈的王欽若、丁謂等人，亦是懵得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yīng)。

    ……這火氣來得太蹊蹺，態(tài)度轉(zhuǎn)變過于突然，也不怪所有人的頭個反應(yīng)，便是官家是否又吃錯了什么‘仙丹’，以至于當(dāng)朝六親不認(rèn)了。

    最引人懷疑的是，陸辭具體說了什么冒犯的話，官家除氣得語無倫次外，實(shí)質(zhì)上卻是只言片語也不肯提的。

    ——陸辭的話句句見血，直將遮羞布給扯得稀碎，趙恒哪里說得出口？

    卻不知他對此絕口不提，便成了無憑無據(jù)，更似是思緒錯亂下的胡亂發(fā)作了。

    寇準(zhǔn)為首的一派自是據(jù)理力爭，將陸辭過往政績一一列出不提，乃至于其自狀元登科以來，為大宋帶來的祥瑞氣象，也被向來不屑此說、這會兒卻顧不得其他的寇準(zhǔn)給硬是聯(lián)系起來了。

    縱使官家心意堅(jiān)定，但將士林中歷來口碑甚好的從三品大員一貶到底，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自是掀起了軒然大波，以及人人自危下的激烈反對。

    叫趙恒萬般不解的是，怎連身為次輔的丁謂，也選擇了默不吭聲，袖手旁觀？

    殊不知丁謂能走到今日這步，憑借的便是常人難及的縝密和隱忍，對官家這來得莫名其妙的火氣，他本就覺得頗有貓膩，當(dāng)然不肯輕易下注。

    再看官家一改對陸辭如子侄般愛護(hù)的態(tài)度，幾至恨如欲其死，更覺迷霧重重。

    出于謹(jǐn)慎起見，他索性三緘其口，看看事態(tài)如何發(fā)展再說。

    丁謂有所不知的是，正因往常善見縫插針的他并未表態(tài)，被同樣也尋思不出根由的王欽若等人看在眼里后，就成‘這事許是狡詐多智的寇準(zhǔn)不知如何說服陛下，聯(lián)合起來，要耍弄或試探他們’的佐證了。

    朝中黨派，不外乎以這三人為首。

    現(xiàn)寇準(zhǔn)是鐵了心要保下陸辭，當(dāng)場暴起，爭得臉紅脖子粗，而另兩派各懷鬼胎，表面上也安安靜靜，顯然同樣保持著不贊同的態(tài)度……

    三輔如此抵觸，趙恒欲成的這事，一時半會的，自然就成不了了。

    眼見著自己想出口被親手提拔起來的寵臣出言不遜的惡氣都無法達(dá)成，對此是始料未及的趙恒，當(dāng)下被氣得頭昏眼花，早朝也不上了，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早朝稀里糊涂地一散，朝中自是議論紛紛。

    寇準(zhǔn)與李迪皆是臉色陰沉，默契地對視一眼后，便往東宮去商議對策了。

    而面上瞧著云淡風(fēng)輕、好似事不關(guān)己，實(shí)則心急如焚的晏殊，則連同僚們的喚聲都聽不到半句，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就朝陸宅趕，要問個究竟，才好暗中相助。

    第一百九十四章

    劉圣人雖在后宮稱得上手眼通天，但對朝中情勢，卻所知寥寥。

    絕非是她無意爭權(quán)奪勢，而純粹是因前些時日動靜過于明顯，叫官家察覺后深感不快，冷落她頗長一段時日，叫她被這盆兜頭冷水潑醒罷了。

    自那以后，她雖憑借十余年來相伴的舊情得回圣心，但也明智地有所收斂。

    她心知肚明的是，若三翻四次地觸碰到官家的底線，觸怒對方的話，那自己的失勢，就注定將變得無法挽回了。

    說來諷刺，只消官家一日在位，便可保她后宮獨(dú)寵，榮華富貴無憂；卻也因官家一日在位，她欲染指權(quán)柄的野心，也就不得不成幻夢一場。

    卻說朝中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讓鐵了心要拿陸辭開刀泄憤的趙恒灰頭土臉地鎩羽而歸，正是心情最為惡劣的時候。

    而對具體緣由一無所知，僅僅知道趙恒提前散了早朝，猜出定是遇上不小的煩心事的劉圣人，就歡歡喜喜地抱著剛吃飽喝足、正乖巧睡著的趙允初，去做這朵出謀劃策的解語花了。

    趙恒起初對一向溫柔貼心，彼此間又有深厚情誼的愛妻的到來，還略微感到幾分內(nèi)心寬慰。

    但在看到在她懷中乖巧熟睡的趙允初，再見她一臉慈愛地注視著這小小稚童，溫言軟語地輕哄時，腦海中不知為何，竟鬼使神差地浮現(xiàn)了陸辭那幾氣得他七竅生煙的話來。

    ——東宮同陛下有骨rou之系，血脈相連，那圣人又何如？

    趙恒微瞇起眼，心念徐動。

    在他尚未察覺的情況下，投向劉娥的那原本柔和的目光，就悄然起了微妙的變化。

    盡管時隔久遠(yuǎn)，但他仍舊清楚記得，將六子從李姓宮人處抱走照顧時，劉娥雖不住催促，看似熱切，等將乳兒抱到手中后，卻遠(yuǎn)不及這般上心，一舉一動皆是如作親子的慈母心腸。

    而僅是對他一番柔情小意后，就順手交給乳母照看了。

    之后也僅讓趙禎同乳母居于偏殿，派去三四名宮人輪流照看，自己卻鮮少涉足。

    待六子日漸曉事，由太傅開蒙后，她頻頻過問課業(yè)，卻皆以敲打?yàn)橹?，耳提面命，唯恐趙禎不曉孝敬她這有養(yǎng)育之恩的‘娘親’。

    像對趙允初這樣的噓寒問暖，不怕累地親自抱著孩子來，與他同享天倫之樂，可是從未有過的。

    趙恒蹙了蹙眉。

    這是‘八大王’之子，真正同他血脈相連的‘八大王’，且因不久前那場禍及庫藏的榮王宮大火而謹(jǐn)小慎微，同其子，自己又能有幾分骨rou親情？

    ——圣人舍陛下親子不顧，改而撫育王侯之子，用意為何？

    趙恒情不自禁地又回想起，陸辭那彼時只讓他感到萬分刺耳的另一問來。

    劉娥越是待趙允初溫柔，他沉默地看在眼里，就越覺古古怪怪的，不是滋味。

    多年以來，他雖算不上獨(dú)寵劉娥一人，但也因?qū)λ楦罘N，不愿叫她傷心，而較少涉足其他宮妃處。

    人道雨露均沾，她可是占去大半了。

    最叫二人感到遺憾的是，劉娥霸寵多年，卻不曾為他誕下一兒半女。

    加上他子嗣本就艱難，到頭來膝下尚存的，竟剩趙禎一子了。

    令他欣慰的是，趙禎雖優(yōu)柔寡斷，沉默少言了些，卻是個穩(wěn)重踏實(shí)，恭謹(jǐn)孝順的。

    連朝中百官，對這儲君也頗為信服。

    他如今發(fā)愁的是，這陣子的監(jiān)國下來，太子的威信劇增，叫他這真真正正的皇帝，反倒有被人遺忘之勢了。

    但不論如何，趙禎都是他碩果僅存的血脈啊！

    他頂多是無意提早交權(quán)，敲打漸有越俎代庖之勢的趙禎一二，卻斷無廢除太子的念頭的。

    這大好江山，不交予自己的骨rou繼承，難道還得托于旁人之子么？

    偏偏劉娥對身為他骨血的趙禎冷冷淡淡，卻對八弟的郎君百般呵護(hù)，怎能不叫他多想？

    趙恒心里油然生出幾分疑慮和怨氣來，不禁微瞇了瞇眼。

    心里那顆懷疑的種子，到底是這么被悄然種下了。

    怕不是正應(yīng)了陸辭所說的那般，趙禎為他骨血，卻非她血脈，談何疼愛？

    那要撫育的話，自然要選擇更聽她掌控的一個。

    他不過是要唬趙禎一唬，但這婦人的私心，怕不是無子而尋求寄托、再求自保的那么簡單了。

    劉娥若是知曉，她為展慈母情懷的一番舉動，直接導(dǎo)致反效果的話，定要不甘心地大呼冤枉。

    在她看來，趙恒再憐愛她，也斷無可能設(shè)身處地為她著想的。

    當(dāng)初抱養(yǎng)趙禎時，她年歲雖較千嬌百媚的其他宮人要長上許多，但再渺茫，也并非無誕下自己親生子嗣的希望。

    之所以要將趙禎奪走，不過是作為一道并不緊要的保障罷了。

    現(xiàn)她已過知天命之年，也早沒了月信，自然徹底絕了誕下血脈的癡心妄想。再懼于對趙禎漸察真相、注定與她離心的壓力，會將趙允初視作心尖尖上的一張保命牌，也就不足為奇了。

    拿趙允初取代趙禎的太子之位、這等異想天開的念頭，劉娥其實(shí)還真不曾有過。但以此刺激心軟仁善的趙禎，再得陛下憐惜，末了再不濟(jì)，也能為趙允初求個王侯之位。

    屆時即便得知真相的趙禎想來個翻臉不認(rèn)人，自己靠撫育趙允初的籌碼，確保劉恒過世后，仍然過得安然穩(wěn)當(dāng)了。

    盡管毫無依據(jù)，劉娥仍隱約感覺出，趙恒的煩心事，或許會與昨夜見過的陸辭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