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一怔，抬頭對上帝王，卻見那目光里面并無猜忌疑慮，只有清明和慈靄。

    “皇阿瑪明鑒，兒臣確確實(shí)實(shí)，只想當(dāng)一名忠心為國的臣子。”

    “怎么不是富貴閑王？”康熙笑了一下，伸出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你從小就懂事，七歲就曉得要學(xué)你二伯，愿作賢王，輔佐明君，長大以后，也是安分守己，明哲保身，只是朕身為皇帝，有時(shí)候不得不想多一些，所以，這些年，委屈你了?！?/br>
    兩世為人，前生那句“辛者庫賤婢所生”的話依舊歷歷在目，他何曾料想過能得到父親的一句撫慰，如今終于聽到了，卻是在病榻前。

    可不正是應(yīng)了那句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心頭驀地泛起一陣酸楚苦澀，也不知幾分是為了老爺子，又有幾分是為了自己。

    胤禩握住老爺子的手，強(qiáng)笑道：“兒子不孝，哪里還能當(dāng)?shù)闷鹞徽f，只盼皇阿瑪能夠龍?bào)w安康，就別無所求了?！?/br>
    康熙嘆息一聲，拍拍他的手背，視線一轉(zhuǎn)，朝著胤禛。

    “十四很像朕年輕的時(shí)候，年輕氣盛，不顧一切。”

    他的第一句話，便讓胤禛的手微微一抖。

    康熙沒有注意到這個(gè)小動(dòng)作，依舊說下去。

    “只是，太像了，也不好，他沒吃過苦，什么都是唾手可得，不會(huì)體諒別人，更少了一份隱忍之心，需知為君之道，除了雷霆手段之外，還要懂得什么時(shí)候要忍，這兩者缺一不可。忍人之所不能忍，方為人上之人，當(dāng)年鰲拜擅權(quán)，朕忍了八年，才一舉將他擒獲?！?/br>
    “相比起來，老八過于心軟，有時(shí)難免不能狠下心腸，十四則太浮躁，隱忍不得，所以，”康熙看著胤禛，輕輕道：“朕覺得惟有你，才能挑起這大清的江山社稷。”

    “皇阿瑪……”

    康熙擺擺手，阻止他說下去，自嘲一笑：“朕是老了，可還沒糊涂，這么多年打壓這個(gè)，打壓那個(gè)，愣是沒有透露半點(diǎn)風(fēng)聲，不是為了故作玄虛，而是害怕重蹈了廢太子的覆轍?！?/br>
    他眼中流露出一點(diǎn)蒼涼，如風(fēng)中之燭，將滅未滅，讓胤禩幾乎不忍去看。

    這位帝王，他的父親，少年登基，面臨無數(shù)困境，從懵懂幼童到英明帝王，幾乎做遍了歷史上許多君主想做的事情，甚至連他們未做的，也一并做了，到如今，威加于四海，縱然不是后無來者，也算前無古人了。

    只是就算萬圣之尊，也總有油盡燈枯的一天。

    “朕只盼你，善待兄弟，凡事戒急用忍，顧全大局，莫要因小失大，意氣用事?！笨滴跽f罷，急急地喘了口氣，已是無以為繼。

    “皇阿瑪！”胤禛幫他順氣，眼眶通紅，語調(diào)哽咽?！盎拾敺判模瑑撼甲援?dāng)謹(jǐn)遵教誨?！?/br>
    康熙幾不可見地點(diǎn)頭，又道：“去把外面的人都喊進(jìn)來?！?/br>
    “嗻?！?/br>
    胤禩將全副心神都放在老爺子的話上，此時(shí)站起來，才發(fā)現(xiàn)腿都酸麻了，差點(diǎn)踉蹌了一下，又伸手往臉上抹去，只抹得滿手冰涼濕滑，這才曉得自己竟是流淚而不自知。

    他本以為自己看透了這天家父子之情，先前還曾擔(dān)憂過待到老爺子駕崩之時(shí)，倉促之間不知如何哭得出來，到此刻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深處，其實(shí)一直都對康熙抱著一份孺慕之情，只是這份感情埋藏得太深，又曾被傷得太重，以致于再也不敢輕易表現(xiàn)出來。

    外頭早有不少人候著，王公大臣，宗室諸王，跪了一地，只是沒有老爺子的旨意，誰也不敢擅闖，心中已忍不住暗自胡亂揣測猜想。

    諸人見胤禩出來，都紛紛抬起頭，便見胤禩淚痕未干，聲音也有些嘶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