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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焉一愣。 “以人為棋?!表n夢柳坐在桌邊托腮,緩緩飲茶,“棋藝更是深不可測,隨隨便便就能布下一個冗長委曲的大陣,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重重迷霧難解。你瞧著他平日里什么都不說,你以為他是這樣想的,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那樣想的,再過一段時日才恍然大悟,原來他真正的意思還在后頭?!辈恍家恍Γ霸?jīng)我便著了他的道,不過好在……”不屑之意斂去,僅余些許無奈,不再言語。 “阿夢哥哥你這么聰明都會著道?!毕难汕葡蝽n夢柳,抱起碗喝了一口姜湯,又說,“父皇能一統(tǒng)天下,自然是很厲害的。” “你敬佩他?”韓夢柳問。 “我……”夏焉露出苦悶。 他還不知身世時就聽說過不少建平帝的事跡,對這樣一位建立了如今這昌盛大齊的英雄人物的確生出過敬仰;后來知道了那是自己的爹,也的確有過震撼與喜悅;然而回宮相處兩年,他覺得自己有點不太喜歡建平帝,但也并非討厭,那種復(fù)雜的情感很難描述。 “你放心,”韓夢柳又道,“皇上再深不可測,對你們這些兒女卻是深愛的?!?/br> “深愛太子哥哥,不包括我。”夏焉委屈道。 韓夢柳一笑,“他也曾狠狠地折騰過小昭兒?!?/br> 夏焉撇嘴,“那是為了歷練太子哥哥。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br> “正是如此?!表n夢柳點頭,“所以我覺得皇上此次,一定又在下一盤很難看透的大棋。” 夏焉抱起碗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大口,喝至碗底松了口氣,說:“我猜不透,也無需猜,不管他要下什么棋,我只做自己想做、該做的事。如今我的身世是確切了,仍有的疑問是娘親當(dāng)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麗貴妃是如何害她的、君后做了什么、還有為了迎我回宮,譚相他們做了什么。唔,最后這點景相應(yīng)當(dāng)清楚,但我現(xiàn)在沒法問他……阿夢哥哥,我還有一些不情之請。” “一些?”韓夢柳露出你還真是不客氣的神情。 夏焉立刻有點尷尬,韓夢柳不逗他了,笑道:“但說無妨?!?/br> “哦?!毕难烧鎿雌砬蟮?,“阿夢哥哥,我想請你幫我介紹幾個能人異士,教我易容術(shù)與一記殺招。還有日后,請你照拂我的侍衛(wèi)陣八方。” 韓夢柳大體猜到了他的想法,凝眉問:“你當(dāng)真要這么做?” 夏焉雙手攥緊,閃爍的目光變得堅毅,用力點頭。 韓夢柳望向虛空沉默片刻,再度勸道:“程熙是良人?!?/br> 夏焉垂頭,手指攪在一起,然而數(shù)度猶豫,終究只得道:“或許我們……有緣無分吧?!?/br> “不要放棄?!表n夢柳閉眼嘆息,而后睜開漂亮的眼眸,露出鼓勵的神采,“想來已無人能勸得住你,但你需知道,萬事皆有轉(zhuǎn)機,只要尚未發(fā)生,便沒有什么是注定的。譬如我與小昭兒,放在兩年前,即便醉酒做夢,我也從不敢想今日?!?/br> 夏焉認(rèn)真地想了想,點頭信服道:“我明白了。謝謝阿夢哥哥一直幫我,尤其是幫我弄清自己的身世,讓我知曉娘親的冤情,讓我有機會做一個兒子應(yīng)做的事。”起身,再次鄭重一跪,“阿夢哥哥,請受我一拜?!倍硕苏乜念^下去。 韓夢柳本想退開,最終卻是順著夏焉的心意,接受了這一禮。 大雨中,夏焉堅決告辭。 太子府外,他披著蓑衣?lián)沃鴤?,從雨簾后露出白白凈凈的面龐,對韓夢柳由衷微笑,“阿夢哥哥,你叫太子哥哥小昭兒,你們感情真好,我真羨慕。” 韓夢柳篤定道:“你也會擁有屬于自己的幸福。” 夏焉點點頭,收下千叮萬囑,轉(zhuǎn)身走入雨中。 拒絕了車轎,此時此刻,他不想回宮,不想見任何人,只想獨自走一走、靜一靜、想一想。 雨中京城蕭索,街道涌著細(xì)細(xì)流水,店鋪生意冷落,行人俱是匆匆。 這樣的景象于他來說仍是新奇,回望過去,出門的經(jīng)歷一一可數(shù),獨行更是少之又少。 涼意浸入內(nèi)心,二十多年來纏繞著他的所有迷惑糾結(jié)一掃而空,他目標(biāo)堅定、信念執(zhí)著,唯獨有一處放不下。 所以如今,便去放下。 走到城東一座院墻外,他放下傘,四處找來雜物踮腳,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從墻上翻了進(jìn)去,下地時狠狠一摔,滾了滿身泥水,他爬起來,抬起濕袖抹了把臉。 這是一座宅院的后園,冬日雖寂寥,但春天會開出各種各樣的花,又香又漂亮。深處有個小亭,亭外繞著一圈流水和竹林,夏日避暑恰恰剛好。 向外走是主屋,屋中格局、物件擺放甚至哪身衣裳擱在哪個柜里他至今仍記得清楚,只可惜屋門上鎖,他只能趴在窗上勉強看看。 院里一如往昔,他坐在這石桌石凳上喂過鳥,認(rèn)識了阿白。 院外左側(cè)是侍從住所,右側(cè)有浣衣房、倉庫、廚房…… 前院開闊,影壁大氣,他依舊記得被程熙牽著手走進(jìn)這里時的感覺。 這是他們新婚的宅院,如今空無一人,在日曬雨淋中孤零零過了兩年。 以后還將繼續(xù)這樣過下去。 大雨滂沱,夏焉渾身濕透,發(fā)絲粘在臉上,他看著周圍微笑,雙目卻通紅。 蹲在前院花圃旁,他用手指在被沖刷得極為柔軟的土地上畫出程熙小人兒,畫著笑著便模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