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肚子填飽以后,人反而暫時不困了。北洛抱膝坐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看著外面的夜空。圓月已上中天,柔美恬淡的月光從半開的窗戶瀉進(jìn)屋內(nèi),將床前的地板點綴得斑駁陸離。 “今晚的月色真美?!彼鋈惠p聲感嘆。蓮中境的世界介于虛實之間,白日與黑夜的顏色有時會受到蓮子在現(xiàn)實中所處的位置影響。想必今夜的陽平就是這樣一幅滿月當(dāng)空,星河璀璨的景致吧。 巫炤從木架上的臉盆里絞了一把熱毛巾,遞過來讓北洛擦手凈面。見他一直盯著窗外發(fā)呆,不由得問道:“你想出去賞月?” 北洛將下巴撐在膝頭,聲音有點無精打采:“還是算了,賞月要在高地才看得真切?!比羰瞧匠V苯恿芽毡闶牵F(xiàn)在又不能用妖力,躺久了的自己渾身沒勁兒,想到還要先換外衣才能出門就頓時犯了懶。話雖這么說,眼睛卻戀戀不舍地粘在明月星空上,不肯躺下就寢。 巫炤思索片刻,忽然將他裹在棉被里一把抱起。 北洛吃了一驚:“你這是干什么?” “看月亮?!蔽诪莺喍袒卮?,緊接著身形微晃。北洛只覺得眼前一花,耳畔吹過風(fēng)聲,下一刻自己已身在蓮中境最高的石臺上,眼前是遙望不見邊際的星海。 “在想什么?”巫炤看著他目瞪口呆的模樣,適才被擠兌過的心情忽然變得愉悅起來。 北洛上下打量他幾眼,認(rèn)真地說道:“想不到你力氣還挺大的,抱著我居然不怕沉。” “……”對方的微笑立刻僵住,有時候真想敲開這顆毛茸茸的腦袋,看看里面都裝了些什么亂七八糟的。 巫炤找了個相對柔軟干凈的地方讓兩人坐好,從背后摟住北洛的上半身。 “這里風(fēng)寒,看一會兒就回去睡覺?!彼皖^在他耳邊說道,順手幫他把肩頭的被角掖得嚴(yán)實點。 北洛乖乖地點頭,冷意讓他十分自然地往巫炤懷里縮得更緊。 此時正是群星璀璨之時,夜幕上天河悠悠清淺縱橫,白波翻空傾瀉而下流入大海。一輪明月當(dāng)空被星辰環(huán)繞,將二人籠罩在皎皎銀輝之中。家園此刻一片靜謐,所有工匠們都已睡熟。除了細(xì)微的蟲鳴聲之外,就是山崖下隱隱傳來的海浪輕輕拍擊沙灘的聲音。一下接一下的,溫柔的沙沙聲讓北洛恍惚想起了以前師娘為他梳理頭發(fā)的聲音。自離開天鹿城后他一直疲于奔命,難得有此時平和舒暢的心情。 巫炤似是也看得出了神,一時間兩人誰也不說話,都不愿打破這珍貴的寧靜。 人心總是奢望永恒,然而這世上唯有天地,恐怕才能擔(dān)得起這永恒二字。任憑時間滄海桑田,繁華衰亡你來我往,頭頂?shù)娜赵乱惨琅f會日復(fù)一日地東升西落,靜靜注視這世間的風(fēng)云變幻。 北洛忽然想起,在曾經(jīng)的軒轅丘,縉云也曾經(jīng)和身邊的男人一起看過月亮。幾千年的時光過去,明月依舊,可人卻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他記得那一晚的月亮和現(xiàn)在一樣明亮,巫炤坐在石階上,專心地吹奏手中骨笛,縉云在他身邊安靜地聽著。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也形容不出是如何的優(yōu)美,只是覺得十分悅耳動聽,令人愉快而放松。放松到最后,戰(zhàn)神終于卸去了冷厲的外殼,將頭輕輕靠在身邊之人的肩膀上。 他在朦朧中聽到巫炤停止了吹奏,又過了好一會兒,感覺到有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fù)н^來,掌心撫上自己的肩頭。 肩膀上略帶顫抖的汗?jié)裼|覺,略顯急促的呼吸,那時的他仿佛都能聽到身邊之人清晰的心跳聲,因為他自己也是心跳如擂鼓。 其實在對方碰到自己的那一刻,縉云就已經(jīng)徹底清醒了??伤琅f還是緊閉雙眼,就維持著那樣的姿勢坐了很久,一直僵硬到自己的肩頸肌rou都變得酸痛。 也許巫炤的手臂也是一樣,然而誰也沒有退卻,或是想著更進(jìn)一步。他們只是單純地想把這一刻延續(xù)得更久一點,那種少年人之間的心照不宣,充滿了青澀而羞怯的甜蜜。 那時的他們還年輕,總是幼稚地認(rèn)為自己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去試探,去糾結(jié)。北洛在巫炤的懷里仰起臉,看到他臉頰兩側(cè)垂下的如絲絳一般的柔順長發(fā),和記憶中的一樣,在月光下閃著微光。 縉云一直覺得巫炤的頭發(fā)美極了,當(dāng)然巫炤在他眼中哪里都很完美,但每每見到那頭青絲散發(fā)出的珍珠光澤,還是會令他特別地神馳目眩。 很想親手摸一摸……其實那天晚上,在巫炤摟住自己以后,本想順勢就這樣伸手撫摸上去的。他知道巫炤一定不會生氣,反而會因此而高興,他們都在等一個看似偶然的恰當(dāng)契機,已經(jīng)等了很久。 可是直到最后,那只手依舊沒有伸出去。怯懦又被動的自己就這樣錯過了。 后來他終于有機會摸到了他的頭發(fā),卻是在抱著那顆被砍下的頭顱的時候。失去了生氣的發(fā)絲變得干燥而粗糙,因為凝固的鮮血而打了死結(jié),無論怎樣都梳理不開。與他向往了很久的,印象里應(yīng)該是像嫘祖所織出的絲綢那樣柔軟順滑的手感,天壤之別。 那一刻縉云終于意識到自己當(dāng)時究竟錯過了什么。原來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沒有誰會一直站在原地等待誰。有些事一旦沒有抓住,就會變成再也不能重來的遺憾。 北洛出神地注視著眼前垂下的長發(fā),任憑遙遠(yuǎn)的記憶在腦海中流淌,隨后緩緩伸出手握住了那一縷青絲。 這次是真真切切的……充滿生機的光滑。他閉上眼睛滿足地笑了,盡情感受頭發(fā)從手指縫隙里流淌的柔軟。 巫炤察覺對方在拉扯自己的頭發(fā),詫異地低頭想問個究竟,卻瞥見了眼角的那一滴晶瑩。 “傷口又痛了?”他不解地問道,用指尖拈去了那顆淚珠。 北洛搖頭不語,只是從他懷里起身,面對面深深地看著那張臉。 從縉云到北洛,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想去做的事,想要說的話,一定不能退卻,要主動去盡快完成。因為時間不會讓你肆意地拖延,沒有什么慢慢再來一說。這一世曾以為自己會有足夠的生命去揮霍,可轉(zhuǎn)瞬間現(xiàn)實就給了他一巴掌。 巫炤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人綻放出清澈的笑容,用手覆蓋住自己的額頭和眼皮。 短暫的黑暗中,他感覺對方的氣息離自己的臉越來越近,嘴唇觸到了微涼的柔軟,一開始是淺嘗輒止的摩擦,接著變成略帶野性的吮吸和啃咬。 他震驚得整個人都僵硬了,一陣陣酥麻感從脊柱發(fā)起直沖向后腦,一時間飄飄忽忽仿佛身在云端。下意識地?fù)苋フ谀康哪侵皇志o緊握住,隨后看見了那張紅暈淺現(xiàn)的臉,輕輕顫抖的長翹睫毛,以及松開的嘴上那一抹濕潤的嫣紅。 完全是最直接的本能反應(yīng),他把人摟進(jìn)懷里,右手按住北洛的頭,再次熱烈地吻了上去。 雙方的呼吸聲都變得粗重起來,熱烈的火焰一旦被挑起,誰都無法再自控。不知不覺中巫炤已把北洛推倒在被子上,順著頸線一路吻下,輕咬他的喉結(jié)與鎖骨。北洛不由自主地仰頭抱住對方,喉嚨深處發(fā)出令人臉紅心跳的聲音,月光打在他優(yōu)美修長的雪白脖頸上,露出妖嬈誘惑的曲線。 巫炤扯掉了他的睡袍帶子,衣襟敞開的狀況下胸腹大片肌膚一覽無余,那條還滲著血絲的繃帶頓時刺痛了他的神經(jīng)。 北洛喘著氣睜開眼睛,迷惑于他的停下:“怎么了?” 巫炤輕輕撫過那處創(chuàng)口,擔(dān)憂地看著他露出覺痛的表情。 “還是很難受?”他低聲問道,被天下至兇的太歲所傷,豈是那么容易好的。最初幾天北洛都是在大汗淋漓的高燒昏迷中度過的。 北洛搖頭,安慰地把手蓋在他的手背上。 “狐仙的藥很靈,已經(jīng)沒有開始那么疼了。岑纓的叔叔為我施了固魂法術(shù),能感到傷口的痊愈加快了?!?/br> 聽他提起岑青巖,巫炤內(nèi)心深處的憂慮反而更深。他無聲地嘆了口氣,適才燃起的情熱已經(jīng)退得一干二凈。 “你會徹底好的?!彼麕退麛n好衣服,把人扶起來緊緊抱住,“我一定會找到辦法治好你?!?/br> 低沉有力的聲音斬釘截鐵,既是說給他聽,同時也是給自己立下的誓言。 北洛的身體微微一顫,嘴角苦澀的微笑中卻又夾雜了幾絲自己也沒意識到的甜蜜。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枉費還想過要如何隱瞞……不是一貫如此嗎?對于自己的事,他從來都是這樣敏銳得可怕。 不知為何,在聽到他的保證之后,原本低落的心情竟然一下子豁然明朗起來,求生的欲望再度燃起。仿佛只要有這個男人在身邊,不論是多么艱巨的麻煩,都一定會迎刃而解。 自己當(dāng)然不怕死,可是也不想死。沒有誰會甘愿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生命,更何況他是經(jīng)歷了那樣的千辛萬苦才能輪回這一世。但是在內(nèi)傷越來越重的情況下,□□的痛苦和心頭的負(fù)累讓他的自信日復(fù)一日的消磨,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前進(jìn),絲毫看不到希望的火光。 童年的苦難讓他習(xí)慣了獨自承擔(dān)一切,靈魂的本性只知道保護所有人,卻不懂得如何向他人示弱并承認(rèn)——他也會像其他普通人那樣,對未來充滿了惶恐和不安,甚至是懼怕。 直到他背后有了那個可以依靠的、溫暖而堅實的懷抱。 北洛終于懂了,當(dāng)年掉進(jìn)魔域之后,為什么在其他人都放棄的時候,只有縉云堅持他們終有一天會回到軒轅丘。 因為他知道巫炤一定會找到他。不論是怎樣不可能的情況——哪怕是違逆天道,甚至是撕裂時光與空間的界限。他就是堅信,終有一刻那個人會出現(xiàn)在路的那一端,靜靜地看著自己,仿佛從不曾走遠(yuǎn)。 “巫炤……”北洛想到這里,下定決心要把困擾多日的煩惱講出來,“我有件事要和你說?!?/br> 只要他們在一起聯(lián)手,這世上還有什么困難是不能解決的? 巫炤聽他的語氣是極少見的嚴(yán)肅,輕輕把他的身子轉(zhuǎn)過來面對自己。 “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有任何隱瞞,說吧。” “你曾經(jīng)問過我,在夢中夢里究竟見到了什么?”北洛的指尖撫過對方額頭的印記,“我在巫之國見到了巫祖,而他給我的感覺……像你?!?/br>